劉可欣
“我所認識的一位法國女士死于車禍”,一個作家寫道。另一個作家寫下某個(即自己)家族的衰落故事。
第一次讀紅樓夢,覺得曹氏風格絕對獨一無二,直到讀米蘭·昆德拉的作品,才發覺他們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16世紀的中國和20世紀的捷克,跨越時空式的關聯令我驚嘆。相同處主要有以下幾點。
其一,網狀結構。如果說曹雪芹和米蘭·昆德拉是兩只蜘蛛應該不為過,他們作為時代的追述者,對故事有自己的放大和編織。
就像《不朽》里寫的“道路小說”與“公路小說”的區別在于,前者是沒有明確目的地的探索,沿途的每一處美景都讓人流連,但是卻不知道下一個分岔去向何方。而后者追求“到達”,所有的情節都是為了結局的鋪墊。因此前者可以放棄主角的文本地位,致力于獨立故事與主題的圍繞,如同小徑環繞山脈,乍看之下漸行漸遠,細察卻息息相關,后者則偏重于情節剪輯的緊湊與完整性。
《紅樓夢》和《不朽》作為典型的“道路小說”,去主角化與情節獨立的特點都是顯露無遺的。有人說,信手翻開一頁紅樓,然后讀下去,其精彩不亞于從頭開始的閱讀。那一頁寫的可能(有很大可能)不是寶黛釵的感情,而是賈環的自卑,焦大的倚老賣老,尤氏的悲情,甚至是劉姥姥和板兒的滑稽戲。他們的確只是偌大賈府里的小人物,可他們難道不是主角么?同樣,《不朽》中阿涅絲的筆墨很少,甚至連故事的線索都算不上,她只是變奏曲的主題。而她的妹妹、丈夫、情夫、父母,甚至跨時代與她妹妹性格有著對應關系的貝蒂娜和她丈夫所不喜歡的巴黎國會議員,他們是變奏,也是主人公。這兩張大網的任何一個部分,都是精致而引人入勝的。也正是這種相似的網狀結構,使這兩個故事在文學史上具有不同尋常的地位。
其二,細節張力。
一根蛛絲很細,但這些蛛絲可以支撐一張牢不可破的蛛網。像開頭那樣單調而乏味的句子,無法有效吸引讀者的興趣。如同蜘蛛一樣的作者們以此為支點所編織出的網,就是依靠細節的張力來維持的。
《紅樓夢》當中的生活細節,比如建筑、紡織和烹飪的具體方式,幾乎考究到了可以將賈府的日常生活準確還原的地步。相同地,繁復的細節看起來與主題沒有非常大的聯系,但它們才是對主題最絲絲入扣的隱喻,或者是情節之間不著痕跡的鋪墊。
相對而言昆德拉有惜墨如金的習慣,對人物生活的描寫一再簡化。《不朽》當中著重的是哲學細節,他在其中扮演導演的角色,抓住一幀鏡頭來寫作他的解讀。關于自我存在的不朽的討論的篇幅很多,甚至可以把書中的故事看成該討論的例證。例如阿涅絲妹妹羅拉的手勢,作為貫穿全書的線索,他將其解釋為“對自我超越不朽的邊界的渴望”。這種解說細節是極有昆德拉個人特色的。
可以說,對于這兩本書而言,沒有細節就沒有一切。
其三,哲學主題。
紅樓的主題是輪回,還有人與人之間緣分的產生和分離,屬于東方道教和佛教的范疇。不朽的主題是自我存在,這一點與西方哲學中“我從哪里來”“我是誰”的討論一脈相承。這兩種主題的確有著明顯的不同,但是有些思考的主題卻也是一致的。其中之一便是關于偶然與巧合的討論。紅樓里的故事由一連串的偶然而生,雖然沒有直接的討論,卻也表達了人們在不可預知的偶然面前的惘然情愫。《不朽》當中,作者與教授的對話包含了對于偶然和巧合的直接定義與討論。另外,兩本書當中都有著超然,即超越俗世情感的哲學傾向,轉而追求個人的靈魂解脫。
無論相同還是不同,《紅樓夢》與《不朽》在文學的星空里應當都是無比閃耀的恒星。當曹雪芹遇到昆德拉,他們關于這兩本書和各自思考碰撞時,又會是怎樣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