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我的上香爐
訪談人:李振羽 受訪人:第廣龍
李振羽:你從1980年起,在隴東詩歌圈嶄露頭角以來的30年間,一路走高,成為當下中國詩壇以勤奮、高產、優質為標識的重要詩人,回望詩路歷程,甘苦之外,詩寫方式的嬗變與成熟也許會是最為值得回味的收獲之一,于此你有哪些感觸心語?
第廣龍:說起來,我上中學就喜歡詩歌,但閱讀到的新詩,都是口號式的,反而是古體詩的意境給我以啟發。要說自己的寫作走在正路上,也不確切,只是一種懵懂的感覺,一種難以抑制的推力,使得我欲罷不能。不過,我感到欣慰的是隨著我離開家鄉,外出謀生,艱難的生活,對我進行了有力的錘煉,我又接觸到了那個時期最早覺醒的詩人的詩歌,使得我的寫作,有了自覺的校正,并不斷追求變化。這個變化,到現在我也沒有停止。我發現在詩歌上,我還沒有發展到固定的時候。我愿意把自己劃歸到在路上的寫作者,不滿足的寫作者,我愿意承認我的不足和幼稚甚至缺陷。我對于既往的寫作,有珍惜,有嫌棄。詩歌的路上,我不是成功人士。但是,我不會放棄詩歌寫作,我骨子里對詩歌的熱愛,已經用幾十年的光陰證明了。當我年過五旬,更加體會到詩歌的溫暖、美好,我挺知足的。
李振羽:在當下國內詩壇,你也許是對甘肅詩歌界與陜西詩歌界都較為熟悉的為數不多的幾個詩人。談談這兩個詩歌圈的共性和差異好嗎?
第廣龍:這與我的經歷有關。我生長在甘肅,一直在隴東謀生。寫詩歌早,和甘肅的作者,交流也多,一次兩次,就熟悉了。有的離得近,往來多,有些距離遠,也不妨礙心靈上的感應。一些詩人的詩歌,我特別喜歡,也自覺學習。十多年前,隨我供職的單位遷移,我來到了陜西,這樣,和陜西的詩歌朋友就打交道多了,認識的也多了。
實際上,我參加詩歌活動,并不怎么多。我性格比較內向,有時看我張揚,那是表象。我常年在山里搬鐵疙瘩,長久獨處,長夜寂寞,陪伴我的是詩歌,是紙筆,到了熱鬧地方,我也喜歡,但自己也覺得突兀。人的行為和性格,有許多難以定論的成分,我就有。
說到詩歌圈,我覺得,甘肅和陜西,都有一大批詩歌作者,都進行著交流,趣味相投的,經常在一起,就有了圈子的概念。只要有利于詩歌的建設,都是有價值的。人們愛說詩人有相互排斥的風氣,能聚集在一盞燈下,發出詩歌的光亮,這就好。我因為定居西安,不像以前,在一個小縣城,這里的詩歌作者多,活動也多,有的我經常參加,感到很有收獲,比如長安詩歌節的活動,其單純,其詩意,就很吸引我。
要評價甘陜詩歌之間的共性和差異,對我有難度。我覺得,兩地的詩人,都成了氣候,詩歌作者也是一茬接一茬。作品的影響,也得到了外界的普遍承認。甘肅的詩人,路子上穩當些,寫起一樣東西來,比較集中,氣勢容易出來;陜西的詩人,在探索上放得開,都喜歡在不同方位上趟出走法。這是我的看法,不一定準確。
李振羽:近30年來,你從石油詩人群、隴東詩人群、甘肅詩人群一路走來,成為今天詩歌陜軍勁旅的重要一員,與你已經創作的上千首詩作相較,你認為在詩歌美學、文本價值、詩寫方式、精神向度等諸方面到底有哪些不同?
第廣龍:寫詩被歸類,有時不由自己。不過,在我心目里,詩為大。只要不影響到詩歌寫作,怎么命名,都無關緊要。成為石油詩人,是由于我的職業。我是吃石油飯的。我寫了我的職業,這不可避免。我在其中,我的身體,置身于荒涼的天地,搬鐵疙瘩,在井架下面,我勞動,石油澆淋下來,我的肉身散發著石油的味道。這是清除不了的,到今天也如此。后來,我意識到固守一種題材,限制了自我,便有意不再寫石油題材的詩歌。不過,近來,我又寫了一些。《石油曰》是一首長詩,還有一組《我在山里挖石油》。和我以前寫的,有相同處,也有大不一樣處。至于隴東、甘肅、陜西,我在這些地域生活,必然根系相連,也會和其他詩人有相似的表達,也受到他們的影響,對我的寫作,是有幫助的。從詩歌寫作來說,我要沒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但想法多了,實現起來就困難了。在大的框架內,一個人的寫作,有波動,有差異,是正常的,在內里上講,實際是一致的,連貫的,只是這些浮現出來了,獲得了機會。
李振羽:詩歌寫作,對語言要求高,但語言有穩定的一面,又是變化的,尤其是不同地域,語言差別帶來了陌生感,也帶來了阻隔,你如何理解詩歌寫作的地域表達?
第廣龍:如果秦始皇不統一中國,中原大地上出現幾十種語言也是有可能的,就像歐洲大陸一樣。地域的最大特征是文化,其中語言又是最有代表性的,語言即使一致,不同地域的指稱也有諸多不同。至于北方的開闊,南方的濕潤,這些地理性質的區分,也會直接帶來人文的差異。城市化和人的流動的確打破了地域的界限,但并不意味著地域的消失。對于詩歌來說,地域只是外在的殼,內里的東西是人心,是真念,這個到哪方水土,也一樣。而由所處地理自然生發的氣息,那是伴隨著詩歌的,無法抗拒的。因此,我對于貼標簽式的、打印記式的地域,保持著一定的警惕。也避免地域的約束造成詩歌寫作上的慣性和放任,避免帶來詩歌寫作的淺層功利。
李振羽:支撐你詩歌寫作的動力是什么?
第廣龍:我從小就喜歡詩歌,持續幾十年沒有中斷和詩歌的聯系,說明詩歌是我的需要,外面熱鬧也罷,冷清也好,似乎都沒有影響到我對詩歌的迷戀,詩歌不是我生活的全部,但確實是重要的組成部分。讀詩,寫詩,我的性情,見識,對人對事的姿態,都有個詩歌的底子起著作用。和其他題材比,詩歌寫作帶有更大的私密性,所謂的普及和大眾化,都可能傷害詩歌。詩歌價值的被認可有時間的跨度,不限于一時一地,不在于人多人少。人說詩歌屬于青年,我倒覺得,當詩歌屬于老年的時候,詩歌的魅力,才真正體現了出來,我希望我老了還在寫詩,讀詩。
李振羽:你個人出版了6部散文集、8部詩集,這在外人看來,似乎已經功成名就,卻每每置身市井穿梭于民間詩歌活動,可否談談你這樣做的想法?
第廣龍:出書多,不意味著成就大。我的許多書,都是安慰自己的。即使有些動靜,那也不能說明什么。一個寫作者,其在場,要靠作品說話。藏之名山的寫作,這個時代還有嗎?拿出來,又有多少人看呢?我對自己一直有懷疑。在寫作上,我常常不自信。參加民間詩歌活動,似乎就有對立面似的,在我沒有。主要的,方便,我沒有以寫作為生。我是喜歡和愿意,而參加詩歌活動的,倒沒有區別民間還是官方。我愛走路,走的有熱鬧的路、寬展的路,也愛走偏僻的、狹窄的、老舊的路。這些年,我把我居住的西安北郊一帶的路,都走遍了。有益于身體,有益于精神,我走路都上癮了。我寫詩歌,也有癮,過去幾天不寫害怕,怕不會寫了,現在呢,幾天不寫難受。我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干什么,寫什么,有自己收放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