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


2008年8月的一天,剛早上9點,就已經酷熱難耐,知了正在樹上叫得歡快,遠處的山和房子就像是要燃燒起來一樣,仔細看的時候會發現有呼呼的水蒸氣往上飄。天空那么藍,天邊飄著幾朵白花花的云。在一片向陽的小山坡上,有多個大大小小的各個時代的土丘,這是一個從西漢早期一直到現在都在使用的墓地。因為地方經濟大建設,需要開發這片土地,搶救性的發掘刻不容緩,我們的人工發掘正在緊張地進行。這天氣很熱,也很平常,不過是我在工地上度過的波瀾不驚的一天。
炙熱的陽光正照射著這片繁忙的工地,工地上大型機器正在發出巨大的轟鳴聲。我和兩個來自北方的技工師傅一起貓在這處工地上的最高點的一棵孤零零的槐樹下。我光著膀子,大口地喝水。還沒到中午,其中一個技工師傅一邊用樹枝蹭掉手鏟上的泥土,一邊嘮叨著晚上要吃餃子的事情。他不是吃貨,只是因為前陣子工地上唯一的女生夸他包餃子的手藝精湛,再加上我們在背后摻和,他就覺得自己包的餃子是味道天下第一了。幾句美言就可以讓我們一飽口福,何樂而不為呢。而另一個技工師傅在認真地記錄今天上午的工作筆記。
這個工地發掘已經近一個月了,大部分民工都頗有經驗,并時不時地傳授給新來的民工們,我們比較放心讓他們搞初步的大土量的發掘。“出東西咯!”突然,民工二妞子歡快地喊出聲來。她是工地上活躍的女民工,可以大膽地開玩笑,讓平淡的田野發掘生活多了一絲生活的氣息,當然干活也十分賣力,不輸給一般男性。這話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就是快到墓底了,發現了棺木或者器物。我們三個人放下各自手中的東西,走下了這個稍微涼快并可以觀察四周的小土丘。幾個民工圍在一塊嚷嚷著又出了什么寶貝,這已經是他們的習慣,其實并不是因為真的出了什么好東西吸引他們,而是因為這動彈就冒汗的夏天,可以放下手里干活的工具就是最好的解放,在按天計算工資的情況下,能折騰一點時間算是掙到了錢。我們扒開民工,讓他們各自回自己的工作崗位,只留下原本屬于這里的幾個人。在墓口下兩米左右的地方,出現了一個黝黑的蓋子的頂端,在水和青膏泥的包裹下油光閃閃像新的一樣,木頭厚重,帶著幽深的氣息,應該是一塊整木雕刻的棺蓋。之前在鏟平墓口的時候這個墓葬就沒有發現盜洞,經驗告訴我們這個墓葬應該沒有被盜,現在又看到了棺蓋保存得相當完整,我們三人一下子覺得應該重視起來,于是就指揮著重點發掘這個墓葬。
兩個民工在下面用鍬鏟土,另外兩個民工在上面將土往外運走。天氣太熱,發掘工作進展并不是很快,再加上三三兩兩好奇的民工總是很快地走過來然后慢悠悠地走開,更讓人覺得煩躁。木棺的頂部整個都露出來了,完整嚴實地蓋著下面的棺,因為沒有遭到破壞,墓葬里面的隨葬品應該都在,按照規格這是一個社會中產階級的墓葬。漆黑的一個整體,散發著像植物與動物肢體浸泡在一起很久的腥呼呼的味道,凝固的空氣里面夾雜著民工們的汗味,有點讓人窒息。我懷著有所收獲的心理,按部就班地對這個墓葬進行清理。但天氣實在太熱了,不一會兒我就爬了上來,坐在墓邊上喘口氣,天邊的云朵變幻著各種樣子,棉花糖一樣慢慢涌上來。
找來四個強壯的民工,把木棺四周的填土全都清理干凈。然后把棺蓋打開,打算就在工地上把墓葬發掘完畢。這時候圍觀的民工都趕不走了,好不容易有一個這么完整的墓葬,而且他們也似乎有了更正當的理由在這里看熱鬧。“會不會有毒氣冒出來?”“還有暗器呢!”圍觀的人大概是電視劇或者小說看多了,都在七嘴八舌地說著。在眾人合力之下,把棺蓋掀開了。“哇!”圍觀的人們都擠著往里張望,想發現點什么寶貝,或者金光閃閃照亮眼睛的東西,卻讓他們失望了,棺內都是淤泥,估計有40厘米的厚度,任何讓他們值得驚奇的東西也沒有。因為到了棺內,隨時都可能有隨葬品,不能用大型的工具來操作,我只能親自下去動手。穿著高腳的靴子,用手鏟輕輕地刮著淤泥,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一點點地清理棺內的泥土,甩出去的淤泥也要用手捏幾遍。即使是帶著橡皮手套,手插進淤泥的時候,我依然會覺得涼颼颼的寒意往骨頭里面鉆。淤泥雖然涼,可更大的感覺是手伸向的是一個未知的世界,不知道會摸到什么,隔著一層手套,分成兩個時空。透過已知,探索未知,這是田野考古的魅力之一吧,因為在發掘到最后之前,誰也不知道會發現什么。這涼意不是我的恐懼,應該是某種帶有期望的驚喜,希望在正常的發掘之余,有更多的收獲和發現。此時棺內的味道更重了一些,已經有民工捂著鼻子,怕隨時中了毒氣一般。
坡上的墓葬內沒有一絲風,我站在墓棺內,汗如雨下,抬頭只能看見很小的一片天,淤泥與水還有腐爛木頭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刺激著我的嗓子,有點讓人作嘔。眼看著都快到中午了,一部分民工已經收工了,可他們還沒有離開,依然很堅定地想看有什么新的發現,好奇心戰勝了炎熱、戰勝了饑餓。瞥了一眼,東南角的白云大片地冒出來,并帶著厚厚的烏云,這雨就在眼前了。我們必須趕在下雨之前把這個工作結束,不然整個墓葬都是積水,墓壁就可能會坍塌,會損壞到陪葬品,也會增加下一次發掘的難度,非常麻煩。并且隨葬品在墓葬里也要考慮到其他安全因素,我們要盡快地把這個墓葬清理完畢。
風忽然間不知道從哪兒就吹了起來,但墓底依舊悶熱。在墓葬的一頭,當我的手再次插進淤泥里時,我摸到了一個圓乎乎的東西,本來按照發掘流程是不應該拿出來的,應該在所有淤泥全部清理了之后,再拍照繪圖取出器物,可我也許是好奇,也許是為了滿足圍觀的那么多人焦急的等待,我把這東西從淤泥里面拽了出來……“啊,骨頭!”“哎呀,我的媽呀!”突然間圍觀的人如鳥獸狀四散跑了,二妞子嚇得一屁股坐在墓邊,一時竟然無法挪動。我仔細一瞧,可不,竟然是一個大體完整的頭骨,黑洞洞的眼眶往下滴著泥水。突然間的驚嚇才會讓他們害怕,更大的吸引力讓跑開的民工重新聚集在一起,并不時指指點點,或者義務地幫著干點事情,他們也想盡快地看到有沒有什么新鮮的,早點回家吃午飯。既然已經把頭骨掏了出來,就放在一邊,繼續清理最后一部分淤泥。手鏟、竹片、小刷子輪番上陣,手鏟用來清理稍微大塊的泥土,竹片用來剔除脆弱器物周邊的淤泥,小刷子再輕輕地刷去浮泥,有條不紊,很快就把墓底清理干凈。隨葬器物也一一展現在眼前:幾乎完整的頭骨放回到原來的位置,還有兩根大腿骨大致地表明了墓主人的身高;很多銅錢散落在棺內的各個地方,銹蝕嚴重的與泥土結在一起;一件精美的南瓜形的瓷器粉盒在墓主人的頭前;頭部附近清理出兩個完整的金石榴,一件銹得發黑的銀簪;在兩側手臂的地方發掘出兩件繞成好幾個圈圈的銀纏臂;腰部發現了一件帶有銘文的銅鏡。
此時,看熱鬧的人們都開始略顯失落地往家走,對他們來說,發現碩大的一個人都搬不動的金元寶之類才算是重要的發現。而對于我,按照田野考古流程認真地發掘、完整地記錄、準確地繪圖、到位地拍照才是至關重要的,當然若是再有精美的隨葬品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白云翻滾,烏云涌動。我們在與時間,與即將到來的雨賽跑。拍照,繪圖,都由技工師傅來完成;我在寫器物標簽,快速地提取隨葬品和其他遺物。在疾走著回駐地的路上,一時間塵土飛揚,人們穿的很少,被風吹的衣服變了形,大顆的雨滴就落在了身上,砸到工地上的泥土中,頓時再次揚起塵土,迷糊了眼睛,深深的泥土味嗆著鼻子。
考古工地上的生活是單調的,完成了記錄繪圖工作之后,幾乎沒有什么娛樂。當然干得太累的時候就盼望下雨,下雨就不用上下,可以在家使勁地睡覺到睡不著,接下來就打牌。最大的樂趣就是想著法子改善伙食,晚上果然是吃了餃子,白菜肉餡的,算是給上午加班的工作來點獎勵,也算是讓那個技工師傅展現一下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