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倩如 張乃格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雖然只有短短8個字,卻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是出現頻率最高,同時也最富正能量的成語之一。自明末清初昆山顧炎武提出這個觀點,數百年來始終激勵著一代又一代仁人志士,成為他們胸懷天下、獻身民族的座右銘。其實,這種擔當意識在江蘇歷代知識分子群體中可以說是一個文化符號,具有悠久的傳統。從北宋范仲淹的“先憂后樂”,到明末東林黨人的“事事關心”,再到晚清改良主義四大家,一脈相承,生生不息。
范仲淹是北宋吳縣(今屬蘇州)人,他的憂樂觀出于散文名篇《岳陽樓記》。這篇文章是應好友滕宗諒的請求,在慶歷六年(1046年)寫下的。早在慶歷四年春,滕宗諒由于受到政敵的排擠,被貶為巴陵郡太守。到任以后,他重修岳陽樓,并請畫家畫了一幅岳陽樓圖寄給范仲淹,請他為岳陽樓寫一篇紀念性文字,范仲淹欣然命筆。《岳陽樓記》中,范仲淹由登岳陽樓觀洞庭湖勝景著筆,寫出不同景色引起的人們不同感受。在進行充分鋪墊之后,作者最終推出全文的結穴:“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實際上是作者社會責任心在個人情感上的具體表現。本來,以百姓的苦和甜作為憂或樂的根本條件,這是古代士大夫思想感情的重要傳統,《孟子·梁惠王下》就說:“樂以天下,憂以天下。”但儒家思想同時也主張,當身處逆境而又無力“回天”時,采取消極避世,明哲保身,等待時機的生活態度,也是允許的。《孟子·盡心上》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而范仲淹的憂樂觀卻是無條件的,主張不但“進”要“憂”,而且“退”也要“憂”。所謂“進”,指的是官場得意;“退”,指的是仕途坎坷。值得注意的是,范仲淹“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用的是互文的修辭手法,原文并不是說在朝廷做官時只“憂”百姓而不“憂”國君,被貶到邊遠地區時只“憂”國君而不“憂”百姓。而是說,不論在朝廷里做官,還是被貶到邊遠地區“坐冷板凳”,都既“憂國”也“憂民”。在范仲淹看來,國君和百姓是一個整體,沒有百姓也就無所謂國君,二者不可偏廢。在我國傳統文化中,君與國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憂君憂民就等于是憂國憂民。
范仲淹的憂樂觀在我國甚至世界歷史上都有重要影響。南宋昆山的衛涇是淳熙十一年(1184年)狀元,官至參知政事(副宰相),曾取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話把家中的大堂命名為“后樂堂”,并自號“后樂居士”,晚年還把一生的詩文集叫作《后樂集》。今日本東京都有座中國會館,名“后樂賓館”,顯然也受到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思想的影響。
東林黨是晚明時期以江南士大夫為主的政治集團,得名于無錫東林書院。東林書院位于無錫市東郊。明萬歷中,一批富有政治激情的士大夫重建東林書院,史稱東林黨人。代表人物有顧憲成、高攀龍,重要人物主要有錢一本、顧允成、薛敷教、葉茂才、劉元珍、安希范等,時稱“東林八君子”。顧憲成、高攀龍、葉茂才、安希范都是無錫人,錢一本、薛敷教、劉元珍都是武進人,顧允成則是顧憲成之弟。
在我國傳統文化中,“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歷來被人們奉為金科玉律。但早在東林書院落成之初,顧憲成就親自為書院撰寫聯語云:“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旗幟鮮明地主張在努力讀書的同時,要密切關注社會,胸懷國家,時刻準備為百姓的命運和國家的前途挺身而出。當時,明王朝政治腐敗,危機四伏,明神宗卻“宅”在后宮28年不上朝,致使閹黨把持朝政,國事日非。士大夫集團和把持朝政的權貴們逐漸形成不同的政治勢力,各種政治勢力鉤心斗角,互相傾軋,弄得朝廷上下烏煙瘴氣。東林學者目睹時艱,憂心如焚,便通過講學“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抨擊時政,目的在于激勵氣節,收拾人心,以此振奮社會。由于顧憲成、高攀龍等人高尚的人格力量,東林黨在當時具有巨大的社會影響力。根據《明史》顧憲成傳的記載,受顧、高二人感召,“士大夫抱道忤時,率退處林野,聞風響附,學舍不能容”,“朝士慕其風者,多遙相應和”。
天啟期間,以宦官魏忠賢為首的閹黨集團對東林黨人實行血腥鎮壓。隨著顧憲成的去世、高攀龍的含冤自盡,東林黨受到重創。但江南士大夫并沒有屈服,他們紛紛組織文社,通過以文會友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政治訴求,繼續東林黨人未竟的事業。復社便是其中影響最大的一個。復社主要人物張溥、張采都是太倉人,因太倉位于婁水之東,有婁東之稱,故世稱張溥、張采為“婁東二張”。在張溥的主持下,復社通過切磋學問、砥礪品行,來批評朝政得失,品議官宦優劣,積極參與政治,努力影響社會。正是由于這樣的原因,復社人士以東林繼任者自處,世人也目之為“小東林”。和東林黨相比,復社的社會基礎更加廣泛。根據吳應箕《復社姓氏錄》、吳銘道《復社姓氏續錄》的資料,已知名字的復社成員就有2025人之多。
明末清初顧炎武是江蘇“擔當”文化的總結者。他是昆山人,初名絳,更名繼坤,字忠清,號亭林。明朝滅亡,清兵南下,顧炎武參加昆山保衛戰,抗擊清軍。后因兵力懸殊,在激戰21天后終于失敗。昆山陷落時,顧炎武生母被清兵砍斷右臂,兩個弟弟被殺,好友戰死,嗣母王氏絕食自殺,臨終前囑咐顧炎武:“無為異國臣子!”顧炎武痛心疾首,他仰慕民族英雄文天祥的學生王炎午“不仕二朝”的為人,遂改名“炎武”。南京是明初京師,明太祖朱元璋的寢陵就在東郊紫金山下。明亡后,顧炎武先后十度拜謁南京明孝陵。因鐘山古名蔣山,遂自號“蔣山傭”,再度宣示亡明遺民的氣節。為此被人告發“通海”反清,幾乎被殺。友人為了搭救他,托錢謙益幫忙,并和錢謙益商定,假托顧炎武是錢謙益的學生,以便錢謙益從中運作。錢謙益本是南明禮部尚書,后投降清兵。顧炎武聽說后,在大街上貼出告示,聲明他根本就不是錢謙益的學生,弄得錢謙益十分尷尬。但經此一難,顧炎武已無法在江南立足,不得不亡命他鄉,最終定居陜西華陰。
顧炎武主張治學要經世致用,即關注社會現實,直面社會矛盾,運用所學解決社會問題,以求達到治國安民的實效。顧炎武經世致用的思想博大精深,主要精神包括“明道”和“救世”兩個方面,而“明道”中影響最大的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政治倫理觀。在他看來,“亡國”和“亡天下”是不同的。“亡國”只是統治集團的更替,“亡天下”卻是人民的普遍不幸。保“國”是帝王及大臣們的事;但“天下”的興亡,卻和所有人都息息相關,因而“保天下”無論是貴為帝王將相,還是雅為騷人墨客,或者賤為販夫走卒,人人都義不容辭。和“國”與“天下”相對應的是政治和倫理,人們可以不關心統治者們的“國”事,但必須關心“天下事”,承擔起“保天下”的責任。否則人倫缺失,道德淪喪,天下必然滅亡。
19世紀中葉以來,清政府的腐朽無能,割地賠款的奇恥大辱,在有識之士中引起極大震動。江蘇臨江瀕海,是重要的通商口岸,得風氣之先,遂催生出馮桂芬、王韜、薛福成、馬建中等改良派四大思想家。
馮桂芬是吳縣人,代表作《校邠廬抗議》向當權者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方案。在政治上強調“馭夷為今天下第一要政”的愛國主義思想。其中“以中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的觀點,是“中學為用,西學為體”文化政治理念的最早表述,成為改良主義運動的理論基礎。王韜是昆山人,代表作《弢園文錄外編》中有《變法》上、中、下三篇,《變法自強》上、中、下三篇,積極提倡變法圖強。書中主張發展資本主義經濟,“恃商為國本”,“商富即國富”;政治上倡導建立“君民共治,上下相通”的君主立憲制度。薛福成是無錫人,所著《籌洋芻議》14卷,力主變法,表達了全面學習西方政治、經濟、文化,發展資本主義的深刻見解。馬建中是丹徒人,所著《適可齋記言》和《適可齋記行》,介紹了歐美諸國行政、立法、司法三權分立的政治體制,認為只有學習三權分立的體制,中國才能轉弱為強。馮桂芬、王韜、薛福成、馬建中的變法思想對后來資產階級維新派的產生和發展,特別是對戊戌變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在江蘇歷史上,“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擔當意識,不僅是士大夫,同時也是許多普通勞動者共同的文化傳統。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蘇州的“五人墓”。
五人墓位于蘇州閶門外山塘街,是為紀念明代蘇州市民顏佩韋、楊念如、沈揚、馬杰、周文元抗閹斗爭興建的。明末天啟年間,蘇州東林黨人周順昌因為官清正,在蘇州百姓中極具聲望。當時魏忠賢勢力炙手可熱,指使黨羽誣告周順昌貪污受賄,又與罪犯通婚,矯詔將周順昌逮入詔獄。逮捕周順昌的錦衣衛抵達蘇州后,數萬蘇州百姓自發匯集到詔令宣讀處,人人手執香火,為周順昌乞命。市民顏佩韋率先向有關衙門申訴周順昌的冤情,楊念如、沈揚、馬杰、周文元四人也帶領諸生請求地方官上奏朝廷進行救援,眾人長跪不起,群情激憤難平。錦衣衛校尉持械大打出手,引起眾怒,大家蜂擁而上,當場打死旗尉一人,其余錦衣衛也無不傷痕累累,抱頭鼠竄。事后東廠特務誣告蘇州全城皆反,顏佩韋等五人為保護當地群眾,挺身而出,自系入獄。臨刑前,五人大義凜然,痛罵魏忠賢,引頸就刃,慷慨赴義。吳人深感五人之義,以50兩白銀贖回五人的頭,與尸身縫合后合葬。崇禎皇帝即位后,逮治閹黨,魏忠賢畏罪自殺。蘇州百姓把魏閹的生祠拆毀,將五人的義骨埋在廢基上。復社領袖張溥特地寫了一篇《五人墓碑記》,以飽滿的熱情,盛贊五義士的高風亮節。如今,蘇州五人墓已被江蘇省人民政府列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成為緬懷義士、慷慨“擔當”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知識分子和普通百姓勇于擔當外,江蘇歷史上心系天下、勇于擔當的明君也大有人在。試以劉邦和劉備為例。西漢開國皇帝劉邦是沛縣人,史稱漢高祖。公元前196年,劉邦東討淮南王黥布叛亂后回京途經故鄉,邀集家鄉親朋好友、父老兄弟舉行盛大宴會,席間由120個兒童組成世界上第一支兒童合唱團唱歌助興,氣氛極為熱烈。可是劉邦卻“慷慨傷懷,泣數行下”,擊筑長吟《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歌畢唏噓不已。在場的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清楚劉邦為何這么傷感。其實,劉邦的傷感并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天下。史載劉邦在統一天下的過程中和建立大漢王朝之初,曾經分封過韓信、英布、彭越等一批異姓王,不料這些異姓王在漢朝立國后紛紛謀反。雖然這些反叛后來都被一一平定,但經過秦始皇的橫征暴斂,連年的楚漢相爭,國家經濟凋敝,政權脆弱,處處潛伏著危機。可是當年跟隨他沖鋒陷陣、出身入死的將領,死的死,反的反,老的老,而他的“龍子”們不是太小,就是太弱,一時很難承擔起治理天下的重任。正是在這樣的嚴峻形勢下,劉邦才“失態”的。
劉備是三國時期蜀國的開國皇帝,史稱先主,本為西漢中山靖王劉勝的后裔,祖籍也是沛縣。《三國演義》上說,在劉備兵敗大逃亡的危難時刻,百姓拖兒帶女追隨他,劉備不忍丟下百姓,部隊行軍速度奇慢,結果被敵人趕上,連妻子甘夫人也丟了性命。小說家的故事并不是向壁虛構的。根據《三國志·蜀書·先主傳》的記載,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南征,荊州的貴族和百姓都跟著他逃亡,“比到當陽,從十數萬,輜重數千兩(輛)”,每天只能走十多里。有人勸劉備丟下百姓速行,劉備卻說:“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去之!”裴松之注說:“先主雖顛沛險難而信義愈明,勢逼事危而言不失道。”大難當頭,劉備心中裝著的仍然是老百姓。這樣的擔當意識,即使在將近兩千年后的今天,讀來仍然令人肅然起敬。
(張倩如:南京理工大學附屬小學高級教師;張乃格:江蘇省地方志辦公室舊志整理中心主任)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