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全/武漢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經濟學系副教授
信息經濟學:委托代理問題的“病根”與“藥方”
●孫興全/武漢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經濟學系副教授
2001年約瑟夫·斯蒂格利茨、邁克爾·斯賓塞、喬治·阿克洛夫三位經濟學家憑其將信息變量和信息結構納入市場經濟分析而分享當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1996年,同樣是基于信息問題研究而建立委托代理模型并用于拍賣市場、公司治理領域的機制設計的經濟學家詹姆斯·莫里斯、威廉·維克里也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包括他們在內的眾多當代經濟學家開創和發展了一門新的經濟學科——信息經濟學,可謂突破了傳統經濟學的局部均衡和一般均衡分析模式,是經濟學術史上的巨大突破。在信息經濟學的開創和完善過程中,斯蒂格利茨的實際貢獻和影響力似乎最為顯著。無論在信息經濟學基本工具如信息不對稱、道德風險模型、逆向選擇模型、委托代理模型的發展上,還是信息經濟學在金融市場、勞動市場、公司治理等各方面的廣泛應用上,無論是在信息篩選和甄別上,還是在信息不對稱環境中的機制設計上,他都有獨到的研究和發現。
理解斯蒂格利茨的思想,我想還是從這些信息經濟學開創者在經濟學基本預設和方法論上有哪些突破開始。傳統經濟學視人為經濟人的預設,這是經濟學立論的根基,信息經濟學同樣堅持這一預設。為什么會產生逆向選擇、道德風險、委托代理問題和公司治理中的內部人控制?都是基于人的利己主義預設。但是傳統經濟學過于嚴格的完全信息、“看不見的手”和“看得見的手”(即市場機制和政府的經濟管理)完美無缺的假設在真實世界并不存在,因而經濟人行為結果一定是“利己不損人”和“利己利人”并不可靠。放松傳統經濟學的這些假定,將信息變量和制度、體制、機制變量納入經濟學范式中,就可以得出人可以利用私有信息和制度、體制、機制之漏洞來達到利己的目的,甚至不惜損人利己。所以,信息經濟學既然承認逆向選擇、道德風險、委托代理問題和公司治理中的內部人控制客觀存在,實際上就是承認經濟人同時還是機會主義的人,只有現實生活中存在獲益的機會,人們就可以利用這一機會,人的行為后果并不能保證資源配置的整體效率和社會福利的最大化。總之,信息不完全和不對稱代替了信息完全的預設;逆向選擇、道德風險、委托代理問題和公司治理中的內部人控制結果等損人利己代替了“人從利己的目的出發最終會增進社會利益”的預設;客觀存在損人利己的市場信息和制度環境代替了市場機制和公共制度完美無缺的預設;如果考慮到信息經濟學對信息的生產、傳遞、篩選和甄別、吸收和利用的成本的重視,也可視為正的交易費用對0交易費用預設的替代。人的機會主義傾向、信息的不完全和不對稱、制度也是變量、交易費用的存在,這四條基本預設是“現代經濟學”有別于“傳統經濟學”的重要特色。講信息經濟學的突破不能不注意經濟分析基本預設的變化。
“傳統經濟學”從局部均衡分析發展到一般均衡分析,信息經濟學則面對非均衡市場的現實,研究非均衡市場中的信息變量和機制設計。斯蒂格利茨對保險市場的研究即為一例。由于信息不對稱,財產保險公司無法識別投保人的風險類型,即誰是更盡責地保護自己的財產的低風險者,誰是容易造成自己財產損失的高風險者,這些投保人的私有信息往往不能被保險公司知道。如果實行一價制來確定確保保險公司盈利的保險費率,高風險的投保人可能留在市場,低風險的投保人由于算到自己保費額大于財產損失時得到預期賠償數額(財產損失概率乘以保險賠償額)會退出保險市場。這樣保險公司的保費收入會減少,賠付概率則提高,要保證盈利必須提高一價制的保費率,這又使次高風險的投保人由于算計到保費高于預期賠償而退出市場。這個過程持續下去就是導致整個保險市場消失。所以保險市場的機制設計必然不同于均衡市場,不能采取一價制,可以通過具有信息篩選功能的多種保費率和賠付率來留住低風險的投保人。如確定低費率+低賠率、高費率+高賠率的不同保險合同,讓低風險的投保人選擇前者而留住他們。這一案例說明,均衡分析所得出的一價定律、供求平衡、經濟利潤為0(即競爭使企業趨于獲得平均利潤而不能獲得超額利潤)的結論并不存在,而非均衡分析更能解釋各種經濟問題。
在對傳統經濟學基本預設和基本方法論的革命性突破的前提下,信息經濟學作出的一些經典模型非常具有吸引力。在現代經濟生活中,委托代理關系普遍存在,廣義的委托代理關系實際可以概括各種交易行為,如當事人和律師、雇主和員工、股東和管理層、消費者和企業、病人和醫生、公民與政府官員等各組利害關聯者之間都存在委托代理關系。由這一關系得出的委托代理模型已被推廣到許多領域包括政府行為的分析中。委托代理模型揭示的委托代理問題就是委托代理關系中的代理人通過隱藏信息和隱藏行動(各種形式的欺詐或隱蔽的違背委托人意志的行為)來侵蝕和損害委托人利益來達到自身效用的一種活動。筆者試圖作出進一步的推論,將委托代理問題概括為三種類型,一是代理人的惡意代理(內盜式代理)——濫用代理權以肥私;二是代理人的消極代理(偷懶式代理)——放棄應有的努力增加委托人的機會成本;三是代理人的高風險代理(賭徒式代理)——偏好高風險活動使委托人承擔超過自身意愿的風險。這是委托代理問題的“病癥”。
為什么會發生委托代理問題,即其“病根”何在?信息經濟學的基本原理可以推導出三個方面。其一是委托代理雙方風險分布的不均等性。委托人是一個風險中性的利潤最大化者,代理人是一個風險規避者,前者幾乎承擔所有風險,后者相當于得到了委托人提供的保險。這樣代理人放任自己并不承擔的代理事項風險的可能性在理論上是無法排除的。其二是委托代理雙方目標的歧異性。兩者的目標函數是各自獨立的,雙方的目標在一定程度上是互不相容的,這意味著代理人可能為追求自身效用而根據自己偏好選擇行動,“附帶地”或故意地損害委托人的利益。其三是委托代理雙方信息占有的不對稱性。如果代理人的一切行為委托人都能覺察和評判,則委托代理問題能通過完全性契約加以約束。問題是委托代理雙方的信息是不對稱的,一方面是雙方的客觀條件不對等,代理標的或事項是由代理方實際支配著,大量的“基于支配的信息”往往是委托人無法取得的 ;另一方面是雙方的主觀條件不對等,即委托人不如代理人專業化。這都為代理人向委托人隱藏信息和行動提供了條件。
在信息經濟學中,委托代理問題這種“癥候”形成機理可以用逆向選擇模型和道德風險模型來說明。關于隱藏信息,逆向選擇模型揭示:由于信息不對稱,代理人知道自己的行為類型,委托人卻不知道,此時委托——代理契約容易導致缺乏效率的資源配置,即逆向選擇——高風險的代理人可以通過隱藏自身信息騙取合約,而較多披露自身真實信息的低風險代理人卻可能被排斥出局,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現象。這種情形反復出現,還會使委托人簽訂更為苛刻的契約,抑制代理人創新的積極性和主動性。
關于隱藏行動,道德風險模型提示:代理人行為結果是由其自身行為和“自然狀態”(與代理人行為無關的外生因素或隨機事件)共同決定的,這為代理人隱藏行動或稱“渾水摸魚”提供了條件,因為委托人無法知道某一結果是代理人造成的還是“自然狀態”所致。
更進一步分析,筆者認為委托——代理問題的“病理學”還可繼續分析。首先,在分工和交換的日益深化中,形成了形形色色的委托——代理關系。在雙方均以價值增值為直接目標的市場交易中,這種理想的合作性交易能否變成現實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就交易的一方而言,如果隱藏行動和隱藏信息能帶來比合作更大的收益,他就可能選擇前者。第二,交易環境本來就是異常復雜的。這種復雜性的“一般”方面,就是前述委托代理雙方風險分布的不均等性、目標的歧異性和信息的不對稱性;除此而外還有“特殊”的一面,如市場的不完全性、制度的不完善性、競爭規則的不公平性、組織體本身固有的缺陷等,如國有企業就具有市場失效、所有者缺位、政策稟賦和父愛主義等背景。這些復雜的制度環境,極大地損害了信息的傳遞效率,使“自然狀態”(與代理人行為無關的外生因素或隨機事件)更為復雜,這為各層次的代理人的隱藏信息和隱藏行動提供了很多“機會”。第三,道德倫理關系無疑是解決委托——代理問題的重要手段 ,但道德倫理關系也是在一定社會關系和制度環境中形成的,比如在一個良好的制度環境中,代理人的各種敗德行為被發現和懲罰的概率很高,這就有利于人們形成誠實守信的自覺性;相反的情況下,各種不當代理行為收益高而風險小,這實際上會鼓勵代理人從事敗德行為,而且,敗德行為屢屢得逞,還會誘致“好人”也干“壞事”,形成一種“劣幣驅逐良幣”的惡劣機制。第四,代理人不當代理行為的發生可能意味著:一方面所挑選的代理人“質押”給委托——代理契約的財產和人力資本含量很少,代理人不夠珍惜這些“質押品”,會放縱自己;另一方面,或是因為代理人市場評價機制失效,或是委托——代理契約本身缺陷,現行制度還無法保證代理人人力資本和財產質押的真實性,所謂負盈不負虧便是如此。
如何解決委托代理問題?信息經濟學當然致力于解決信息不對稱問題。信號傳遞模型基于“檸檬市場”(次品市場)的分析,重在解決信息失真下的逆向選擇問題,激勵信息的生產并讓信息擁有者將自己的真實信息有效率地傳遞出去,為什么一紙名牌大學的文憑在勞動市場重要,為什么商標對一種產品的銷售量影響巨大?就是因為文憑、商標之類的東西實際上是一種信號傳遞的工具;激勵相容模型意在用利益引導人們說真話,不弄虛作假,不讓老實人吃虧,讓投機取巧者得到懲罰;“自然狀態”治理則強調建立更加可靠的制度環境,要減少市場主體承擔的政策職能,消除政府的非市場行為形成的市場噪音和干擾,即使“自然狀態”更為單純,使信息更準確地傳遞,更容易識別出不同人的風險類型;質押模型強調解決委托代理雙方風險分布的不均等問題,要建立代理人分擔和承擔損失的財產責任制度;聲譽模型強調發揮市場信息傳遞功能,激勵人們老老實實地做人做事,把聲譽作為信息要素加以儲備和積累,成為市場上值得信任的人,提供市場上更多的人信任的產品,同時淘汰失信者。
斯蒂格利茨開出了“信息篩選”的藥方。要讓不擁有信息優勢通過有效的機制設計來引導交易對手披露其私有信息,從而識別其風險類型。他設計的“自我約束選擇”機制,前面已提到保險市場用差別保費率讓投保人自行選擇,從而識別投保人的風險類型就是一類。再如,企業為了識別員工是否愿長期工作下去,可以設計出起點工資低但升遷快和起點工資高但升遷慢兩種合同,愿長久干下去的人會接受前者,而只想掙點錢就跑的人會接受后者,這樣就達到了信息篩選的目的。
斯蒂格利茨也將信息問題視為市場的缺陷并將其作為政府干預市場的理由。但是,值得提醒的是,分析信息問題和委托代理問題,不能只指向市場主體,同樣可以用于政府及政府官員。政府及官員是天然的代理人角色,同樣具有其他人的人性弱點,在公共領域及政府干預市場的過程中,委托代理問題、道德風險、逆向選擇、尋租腐敗同樣難免,也應將政府和政府官員的行為納入信息經濟學的分析范圍。如果這樣,斯蒂格利茨或許更同意自由主義者的信條:有些市場解決不好的問題交給政府可能處理得更糟。■
(本欄目責任編輯:阮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