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濤甫
春節,似乎成了時下國人最大的鄉愁。有故鄉者,歸故鄉。哪怕山高水長,千難萬阻,也要回去;沒有故鄉者,去他鄉,但心中的那縷鄉愁,剪不斷,即便在天涯海角,也魂牽夢繞。平時,大家“生活在別處”,為生計,為事業,不得不離開各自的“原鄉”,到城市,到他鄉打拼。心中的那份鄉愁日積月累地發酵,在春節時噴薄而出。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中國的春節會跟一年一度的人口大遷徙聯系在一起。為什么在外面辛辛苦苦一年,那么多人車馬勞頓,風雨兼程,僅僅為了奔赴春節那幾天的團聚?從功利的角度看,投入和產出比是嚴重不成比例的。不理解國人的鄉愁,就難以理解中國特色的春運。
故鄉,見或者不見,她就在那里。見不到的時候,牽腸掛肚地想念,清風明月以及“少年閏土”們,隨夢潛入夜,進入游子內心深處,勾起游子們的縷縷鄉愁;但若真見了,也許會被真實的故鄉震驚了。就像當年的魯迅,真的見到破敗的故鄉、愚昧的“發小”閏土、勢利的楊二嫂時,故鄉真實得可怕!面對故鄉,魯迅選擇了逃離。啟蒙者魯迅遇到破敗、愚昧、勢利的故鄉,他的鄉愁頓時被澆滅了。近日,一位上海文科博士的“返鄉筆記”在網上風行。這是一篇二十一世紀版的《故鄉》。文科博士在故鄉遭遇的一切,相比魯迅當年的遭際,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魯迅的《故鄉》背后,我們能感受到知識者的驕傲,作者是以啟蒙者眼光審視故鄉的。但從這篇“返鄉筆記”中,我們卻能感受到知識者徹骨的無助感和無力感。故鄉變化太快,變得太入世,太物質,以至于存放不下游子的鄉愁。
越是在現實中缺少的東西,越是在心里渴求。為了生計,為了發展,大家背井離鄉,扎堆在城市中打拼,拼的是什么?是物質或者可以折算成物質的東西。但心中最柔軟的那塊卻不是“硬”東西可以彌補的,最柔軟的那塊東西就是我們文化和精神需要。在很多時候,這種文化和精神之需被置換為“鄉愁”,存儲在我們的內心深處。鄉愁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鄉愁是小我的,與個人的血親傳統和成長記憶有關;而廣義的鄉愁則是文化的。對于“鄉土中國”而言,一百年來,中國始終沒有解開文化鄉愁這一“千千結”。改革30年,加重了國人的文化鄉愁。表面上說,我們念茲在茲的鄉愁有具體所指,即狹義的鄉愁;其實,在很多時候,狹義鄉愁的背后隱伏著深廣的文化鄉愁。國人最大的鄉愁不是寄存在故鄉,而是在我們的文化上。只有失去文化根脈的人才會深切感受到“鄉愁”的苦味。
從這位文科博士的“返鄉筆記”中不難發現,如今農村變化最大的不是外在環境和物質條件,而是農村的社會關系和人心觀念,即維系農村社會的“軟組織”出現了系統性崩盤。在作者眼里,過年最讓人感覺溫暖的東西已消失殆盡了。農村原有的那種共同體已經消失了,人與人之間不再像原來那樣有密切的關系和交往。這些溫暖、美好的東西,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地消失了,轉而出現在“游子”面前的是一個高度功利的故鄉。
這一殘酷現實顯然是游子們不能接受的。但改革的農村也是開放的農村,中國遭遇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農村不可能處變不驚,功利的城市不能要求農村守住清純。在城市包圍農村的今天,準確地說,在城市文化包圍農村文化的今天,農村還能寄存多少城市人的鄉愁?在城市出現文化空心化的大趨勢面前,農村文化即便有,也會越來越稀薄。要讓農村留得住鄉愁,僅靠幾個盆景顯然不夠,需要從文化戰略和發展戰略高度去考慮。如果不從“大我”層面解決文化鄉愁問題,僅從“小我”層面將“故鄉”定格在時間記憶里,一是不現實,二是顯得狹隘自私。客觀地說,讓我們的父老鄉親回到改革前的日子顯然是不現實的,他們也不愿意。故鄉的物非人非,不是造化弄人,而是人們的意志產物。這里我想強調的是:不是說狹義的鄉愁不重要,而是說,廣義的文化鄉愁更重要。狹義的鄉愁只有扎根于廣袤的文化鄉愁根脈上,才能更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