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女,本名鄭毅,河南靈寶人。河南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莽原》《山東文學》《四川文學》《延安文學》《黃河文學》《散文選刊》等。作品入選2011年《中國散文年選》。曾獲首屆“延安文學獎”。
北京西直門外,夕陽下的高粱河泛起金紅色的粼粼波光。一道光線從天邊掠出,又沒入了水流。微風漸起,一陣涼意襲來。再過幾天,就立秋了。
我來到這里,是為了憑吊這古戰場,感受一個民族的傷痕……
公元979年7月6日,這里發生了宋遼之間第一場激戰——高粱河之戰。當年的刀光劍影,短兵相接,刺耳的金屬碰撞聲,悲愴的廝殺聲,渾厚的戰鼓聲早已消失。悶熱的暑氣里,高粱河翻滾著,嗚咽著奔向遠方。
千余年時光的沖刷,眼前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我尋不到半點戰爭的痕跡,所有的歷史記憶,已化成史料上一個簡單冰冷的地名。路上,少不了虔誠的問詢,得到的全是茫然地搖頭。即便知道高粱河的人,也僅是知道名字而已。我望向遠方,殘陽如血。
復 興
誰也沒想到,上一個千年來臨之前,已在漫長動蕩中煎熬了兩百多年的中原文明,在一個叫陳橋的驛站歇了歇腳,一抬腿就邁出了荒蕪,從此開始了一段為期一百六十多年的繁華之旅。這段歷史的主角,是一個叫趙匡胤的三十三歲的洛陽人。
從唐末到五代,戰亂紛飛,百姓背井離鄉,奔波流離。多少富庶的田野與繁榮的都市,都淪為血流成河的戰場。昔日的洛陽宮闕已在戰火中成為一片廢墟,狐兔出沒,惹得司馬光后來感慨萬千:“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早點結束這顛簸流離的生活,過上安穩日子,是所有天下人的心聲了。
趙匡胤恰恰就碰到了這樣一個時代,是不幸,更是一種幸運。他順應歷史的趨勢,力挽狂瀾,統一天下,建立了大宋。這個時代成就了趙匡胤。
聲威赫赫的大宋誕生了。宋朝就從陳橋驛這個地方開始出發。
宋太祖為趙宋大業規劃了一幅“先南后北”的宏偉藍圖。他前后用了十三年的時間,勢如破竹地消滅了南方各地的割據政權。北方只留下北漢和契丹。對于契丹,收復燕云十六州則成了宋太祖未了的夙愿。
歷史往往就是這樣,會因某個人的一個決定,徹底改變方向。晉高祖石敬瑭為了保全自己,四十五歲的他竟然認小他十一歲的契丹主耶律德光為父。除此之外,他還將北方險要之地燕云十六州拱手讓與契丹。你稱臣也就算了,但行父子之禮就未免太過分了,何況是一個比自己小十多歲的人,簡直是荒唐至極;讓契丹出兵幫助,多給些錢物也可以啊,但割讓土地,喪權辱國,這將會成為中原的一大禍患。可石敬瑭帝夢心切,哪里能聽得進去別人勸告。他不會不知道,這可是中原防御契丹、金國的天然屏障,沒了它們,北部邊防優勢盡失,中原王朝從此完全暴露于北方外族的鐵蹄下,軍事上完全處于無險可守的被動地位。可一心想當兒皇帝的石敬瑭哪里顧得上這么多,他只管自個高興地坐在龍椅上過他的帝王癮。后來,他受盡契丹的污辱,最后郁郁而終,也算活該。
燕云十六州的農業、手工業和文化等都比契丹要發達得多,契丹得了大便宜,隨之改幽州為南京,升為陪都,包括此后的金國,扼守住幽云十六州這片險要之地,儼然以大國的姿態屹立北方,順勢南下,頻頻向中原發起進攻,成為中原王朝的心頭大患。
燕云十六州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早在隋唐時,就是北方的軍事重鎮。金世宗時,梁襄說:“燕都地處險要,北依山險,南壓區夏……亡遼雖小,止以得燕故能控制南北,坐致宋幣。燕蓋京都之首選也。”此后的元朝以燕為都城,明成祖也遷都北京,都是看中燕都形勝的重要。幽云十六州地區“南控江淮,北連朔漠”,聯系著農耕經濟的中原和游牧經濟的塞外。當遼金在中原受到挑戰時,或堅守險要等待援兵,或退回塞外;形勢有利時,則鐵騎南侵,馳騁于曠野,宋軍難于爭鋒。這里便成了他們靈活攻守回旋的緩沖空間。
北宋一建立,宋太祖念念不忘收復失地。“燕薊不收,則河北之地不固;河北不固,則河南不可高枕而臥”(《宋史紀事本末》)。為圖謀燕云,拱衛中原,宋太祖建立了封樁庫,積存每年的財政盈余,打算蓄滿三五百萬后,與遼國進行交涉索還燕云的土地和民眾。他做了這樣一個估算,倘若以二十匹絹的價錢換算一個遼兵的首級,遼朝十萬精兵用二百萬匹絹也就夠了。倘若遼國同意,就把這些款項作為贖款,否則就散盡庫錢,招募勇士,武力攻取。只是可惜,他還未實現這個宏偉抱負,就病死在征途中,這個殷殷遺愿只有留給宋太宗來完成了。
宋太宗不會忘記,當年遼太宗率領騎兵直下后晉都城開封時,亂搶亂殺,肆意踐踏,開封城到處一片狼藉,慘不忍睹。對于這場浩劫,年方二十的宋太宗應該是刻骨銘心的。現在,他別無選擇,毅然走上了艱難的復興之路。
開國之初,宋太祖、宋太宗的血脈中還流淌著華夏民族開拓進取的血性和斗志。公元979年,太宗出兵攻滅北漢,大勝之余,決定挾戰勝之威,對遼宣戰,奪回燕云故地。高粱河之戰爆發了。開始還明顯占上風的宋軍,在遼軍數路猛攻下,戰術上失策,加上將士數月奔波勞累,全線很快崩潰。太宗在混戰中中了兩箭,倉皇逃至涿州。他原以為能趁勝攻擊,一舉奪回燕云之地,完成太祖遺愿,沒想到如此潰敗而逃。箭傷在皮肉里,更傷在了太宗的心頭。
第一次大規模主動出擊遼國,為收復燕云失地的戰爭,就以失敗告終。不管怎樣,敢于向遼亮劍,這就是一種氣魄,一種精神。人力、財力上的損失,可以通過休養來補給。但受到嚴重挫傷的泱泱軍威,卻未必能輕易恢復。開國以來,宋軍在歷次戰爭中幾乎無往不勝,這些將士都是經過周世宗、宋太祖兩代精挑細選,無疑是強勁如虎的精銳部隊。高粱河一戰,就如一個充滿自信的氣球突然被刺爆。而遼軍,經過這次勝戰,再不把宋人放在眼里,肆虐的南侵日益頻繁,宋遼二十五年的戰爭真正打響。
公元986年正月,太宗再次發動大規模的伐遼戰爭——雍熙北伐。不知是因為上次中箭之后心怯,還是對自己軍事才能過于自信,這次戰爭太宗沒有親征,而是用陣圖來遙控指揮。這點,太宗不免是過于自負了。他的韜略遠不及其兄,太祖是宋代皇帝中唯一的天才軍事家,他用將“專而不疑”。而太宗自以為是,他對武將的猜忌防范之心十分強烈,就預先設計好陣圖,交給出征的將帥,讓他們不折不扣地執行。想想在戰爭期間,形勢瞬息萬變,在當時的通訊條件下,根本不可能及時反饋進行調整,陣圖的荒謬可想而知了。精心策劃的北伐在處于優勢的情況下,仍以失敗告終。這一打擊使宋軍徹底喪失了勇氣,恐遼心理普遍滋生,一蔓延就是幾百年。
太宗收復燕云所做的最后努力功虧一簣了。之后,太宗忙著打理眼皮下的事,集中兵權防止割據復辟,對內抑制武將,雖有心再北上伐遼收復燕云,也只能不了了之。宋在兵力最強盛的時候,都沒能收復燕云十六州,后來更不敢輕言北征。太祖、太宗還有敢于主動向遼亮劍的勇氣和精神,到了真宗以后,收復燕云的遺愿,被逐漸放棄。自后晉以來,中原和遼朝對幽燕的長期爭奪也畫上了句號。
茍 安
當我面對史冊,最不愿翻開的幾頁史書,就是宋朝這段歷史。每翻開一頁,白紙黑字間,太多外族鐵蹄肆意踐踏的恥辱,總是那么強烈地刺痛心靈。宋朝太多官吏卑躬屈膝的丑樣,大宋子民血淚斑斑的悲憤與無奈,躍然眼前,一種別樣的沉重,久久不能自抑。
歷史是前進的,不會停留在一個地方。就是這樣一個城市,繁華在1127年戛然而止了,整個中原在劫難逃。十月的一天,剽悍的女真鐵騎從黑龍江浩浩蕩蕩,如滾滾寒潮向中原出發。刀槍閃爍著凜冽的寒光,瘋狂的馬蹄,讓大地陣陣顫動。而此時繁華的汴河碼頭,蘭舟催發,人聲鼎沸,一片忙碌。沒有人知道,死亡和災難正在悄悄逼近這座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
開封。兩軍相接,宋的百萬大軍在金人的八萬之師面前,竟然不堪一擊,守城將士望風披靡。金人燒殺掠奪,殺人如麻,血染街巷,臭聞百里,全城被洗劫一空。徽宗、欽宗目睹著一城狼藉,無盡的恥辱涌上心頭,只有痛苦轉過身,無奈隨著金軍北去。
汴京沉沒了,像一艘觸礁的巨輪沉沒了。
一個工商業高度發達、經濟繁榮、人們生活富裕的先進文明古國,為何竟在落后蠻夷的鐵蹄下轟然倒下?我尋思著,一個“弱宋”托詞,是不是答案?一個金人善騎,是不是答案?掩卷沉思,我激憤的心緒久久怎么也無法平息。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宋朝兒童入學要誦讀的《神童詩》,生動反映了那個時代的價值取向。當年,趙匡胤的幾杯烈酒,奠定了社會繁榮穩定的基礎,但也種下趙宋王朝覆滅、崩潰的基因。他勸諸大將“多積金帛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同時,又優待文臣,除俸錢俸祿外,還有職錢職田。北宋的滅亡與開封的衰落,此時就已埋下了隱患。失去燕云十六州,外族對中原虎視眈眈,還沒有平定天下,宋就先自廢了武功,或許只有挨打的份了。
趙匡胤開始重用文人,“右文抑武”,是有他深刻的考慮。在他看來,文臣“縱皆貪濁,亦未及武臣十之一也”。文人的社會地位以及所受的優待是以前絕無僅有。于是,就有武將心懷怨恨:“狀元及第,雖將兵十萬,恢復燕云,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及也。”對文人的重視,使趙家天下有了長治久安的保障,也使學術昌明,文化繁榮。漢朝國強,唐朝武盛,宋朝文旺。宋代積極的文化發展到了歷史的巔峰,著名學者陳寅恪曾說:“宋代學術,最為完善。”
“澶淵之盟”后,宋遼之間百余年沒有發生過大規模戰爭,社會的穩定促使教育科技文化迅速繁榮發展。官辦民辦教育機構遍及全國,瑯瑯讀書聲處處可聞。理學對世界物質與精神的思辨散發著哲學智慧的光芒。文化科技藝術也隨著大量出版物逐漸傳播開來,各種文化科技人才也脫穎而出:寇準、范仲淹、晏殊、歐陽修、柳永、沈括、黃庭堅、邵雍……蘇軾一生揮毫寫詩二千七百多首,陸游近萬首,比盛唐時代的李白、杜甫還要多。他們雅歌投壺,詩酒唱和,他們肯定不會想到,自己就身處于宋朝文化的高峰,甚至是中國文化的巔峰。這是他們的幸運,也是歷史的幸運。歷史學家黃仁宇說:“火藥之發明,火焰器之使用,航海用之指南針,天文時鐘,鼓風爐,水力紡織機,船只使用不漏水艙壁等,都于宋代出現。在11、12世紀內,中國大城市的生活程度可以與世界上任何其他城市比較而無遜色。”這些已成為我國乃至世界的珍貴文化遺產,中華文化至北宋已趨精深成熟了。這無疑是華夏民族文藝復興的偉大時代。
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描繪了當年汴京的繁華景象。且不說東京的繁華無比,只須看看臨安城內,大街坊巷,大小店鋪“連門俱是”。晨起五更早市即開始營業,夕陽西下,夜市開張。直到三四更后,店鋪、酒樓、歌館才慢慢靜下來。街上瓦舍勾欄,唱雜劇,演百戲雜技,說書講史,一應俱有。“皇輿久駐武林宮,汴洛當時未易同。樓臺飛舞祥煙外,鼓吹喧呼名月中”。南宋的皇室貴族、官員、地主和商人們,就在此日夜酣宴歌舞,醉生夢死。
“打破筒(童),潑了菜(蔡),便是人間好世界”,這是宋時民間流傳的一首歌謠,奢靡的生活為腐敗的滋生孕育了適宜的土壤。為了一座萬歲山,徽宗大興土木,修建殿閣亭臺,鑿池修泉,滿布嘉花名木,怪石巖壑,窮極奢麗。徽宗整天在這里書畫樂舞。蔡京更是如此,“東園如云,西園如雨(淚下如雨)”。看那蔡京宏敞的府邸,園內樹木如云,又在宅西毀掉民屋數百間來建西園,所住居民被迫遷離,悲愁淚下。如此統治者,只知揮霍享樂,暫且偷安,哪里顧得上國家的安危。
“右文抑武”無疑使文化學術、經濟科學得到迅速地發展,如若趙宋沒有遭受蒙古族毀滅性的打擊,文明發展也會日臻完善,若再給趙宋一兩百年的時間,歷史繼續向前發展的話,大宋在自修內政的基礎上,加強對外防御,我無法想象那將會是一個怎樣的歷史盛世。然而,長期以來,宋代以防守為戰略國策思想的影響,趙宋軍事上“積弱”,經濟上日益“積貧”,掩藏于繁榮表面之下的深層精神開始內斂。長期沉溺于奢靡享受之中,不亞于一種自我精神麻醉,宋朝剛建國時剛健進取的血性骨氣也漸已褪失,愈來愈內斂保守。這些也無形輻射影響到社會文化藝術意識等各個領域。宋元以后,藝文人士雖具須眉,但骨頭卻漸漸軟化,一遇風吹草動,就會飄搖不定。
當敵人入侵之時,為了暫時的安寧,總是戰敗之后惶恐求和,喪權辱國,一再妥協退讓,茍安了事。面對遼兵的進攻,有了澶淵之盟,劃定疆界,歲輸銀絹;面對夏國的侵掠,一再敗退,也以歲“賜”銀絹求得妥協;開封淪陷,便一路南逃,“直把杭州作汴州”;遇到危機時,總習慣彎著腰抓根救命稻草。然而,稻草畢竟靠不住,“聯金抗遼”“聯蒙抗金”,最終都無法逃脫貪婪的眼光和野蠻鐵蹄的肆意踐踏……
想想也是,從太祖、太宗之后的皇帝,幾乎都沒有經歷過戰爭洗禮,他們沉溺享受于眼前的奢華,官吏更是腐敗成風,誰還顧得上國防軍事的危機。讓文官治兵,無疑是趕著鴨子上架。“兵不知將,將不帶兵”,軍中將領貪財贖貨,整天忙于經商盈利,無暇顧及訓練。徽宗又將軍隊大權交于根本不懂軍事、只知討好皇上的宦官童貫、佞幸高俅主管。長此以往,軍隊哪有什么戰斗力?
大宋王朝就如一葉浮萍,在歷史的長河中漂泊無依。但其中,亦不乏有剛烈之士,不顧身家性命,毅然扛起復興大旗,唱響民族大義。“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85歲的陸游,一生的時光并沒有把恥辱沖淡,他將最后的悲憤吟成了一曲絕唱。“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已不僅是岳飛個人的悲憤了。即使趙構等人茍安東南,始終只將杭州稱為“行在”,誰也不敢公開放棄收復中原、洗雪恥辱的王朝夢想。錚錚鐵骨的熱血男兒絕不止岳飛一人。南宋之初,宗澤面對金兵戰無不勝,用血肉將開封筑成一座堅固的堡壘;韓世忠截斷完顏兀術縱橫江南的退路,迫其幾乎遭受滅頂之災;還有劉琦,張俊……
然而,這些民族忠烈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民族復興契機,卻在昏君和小人的弄權中付之東流,令人扼腕嘆息。1140年,岳家軍在收復許昌、洛陽等地后,并擊潰了金軍的主力。此時,完顏兀術已萌生渡河北去的念頭。就在岳飛與部將相約痛飲黃龍的時候,高宗和秦檜連下了十二道金牌,令岳飛班師。岳飛聽后,大聲痛哭,“十年之功,毀于一旦”。收復中原最好的歷史契機就這樣眼睜睜地付之東流。
茍安!只能茍且偷安于江南了。為了龍椅暫時安穩,天下百姓的義憤可以不去考慮,復興中原的大業可以置之一旁,華夏民族的安危不敢擔當,最終招來的只能是蒙古鐵騎毀滅性的打擊。
公元1297年,宋朝的歷史徹底畫上了一個句號。這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
五代時失燕云,中國農耕文明構筑的完整的長城防衛體系,被撕開了一個口子,已經殘缺;中原再失,已不僅是金甌殘缺的事了。
崖 山
刺鼻的血腥,混合著海水的咸氣,在空氣中凝結。
崖山無語。
茫茫無際的海潮憤怒般涌來,激打著巖石,仿佛要吞沒眼前的一切。
海水嗚咽。
“陛下,您是大宋的正統后裔,應該斷然做出不辱沒您血統的決定。”一個清晰而堅定的聲音傳來。
“我明白了。秀夫,你沒有背棄我,自始自終地伺奉我,太感謝了!”少帝趙昺平靜回答。
“陛下……”陸秀夫強忍住眼淚。
少帝點了點頭,沒有一絲惶恐。
陸秀夫背起少帝,用帶子將兩人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大聲喊道:“蒙古軍啊,將來有一天,繼承我們遺志的同胞,一定會征討你們的!”
說完,陸秀夫縱身一躍,投入了淼茫的大海之中。
跟隨其后的,是黑壓壓蠕動著的一大片宋朝臣民,十萬余人紛紛投海殉國。七日后,海上浮尸十余萬。落日的余暉悲壯不語。
此刻,我不忍想象。十萬余人,面對死亡,沒有恐慌,一一蹈海。是什么讓大宋的子民面對死亡如此從容毫不畏懼?我張開嘴,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哽住了,說不出一個字來。
公元1279年2月,崖山之戰隨著陸秀夫與趙昺的一跳,為趙宋政權畫上了永遠的休止符。宋王朝就這樣凄然收場。
這是怎樣慘烈的一場海戰:一方是由草原興起的強大蒙古帝國,它正以摧枯拉朽之勢踏遍亞歐大陸,意圖徹底消滅這片廣袤土地上最后的強勁敵人;另一方是國力衰落的南宋政權,積弱不振的它已經苦苦抵抗了近半個世紀,從杭州退到福建,再退至崖山建立海山朝廷。“宋末三杰”文天祥、張世杰、陸秀夫,慷慨赴難,踏上了歷史留給他們的最后舞臺,保衛風雨中飄搖不定的流亡政權。然而勇氣不是戰爭勝負的決定因素,英雄的壯志阻擋不了兇悍的鐵騎。在滔天的巨浪中,戰術上失誤的趙宋軍隊在蒙古軍強勁的攻勢下全軍覆沒。
元朝建立了。這次的改朝換代,卻不是歷史傳統上的改朝換代。古典意義的中國滅亡了,中華民族第一次整體亡于游牧民族之手。
站在硇洲島岸邊堆積的熔巖亂石之上,霧靄茫茫,水天一線,驚濤駭浪如泣如訴。硇洲島,已不是一個普通的名字。大宋子民曾在此憤慨山河淪陷,將岸邊巨石怒擊水中,是以“以石擊匈(元)”之意,“硇”字由此而生。又一陣巨浪拍岸,洪濤陣陣,仿佛憑吊那場震古爍今的決戰。
蒙古人用了幾乎全部的力量,打擊華夏文明最軟弱的政權南宋。他們可以在幾個月之內,就踏平花喇子模,鏟平俄羅斯,消滅東歐列國,但是在江南的華夏文明面前,卻停頓了幾乎50年!元軍攻打四川,川民殺其大汗,被趕盡殺絕之時,才放棄了抵抗……崖山失敗后,30萬宋軍將士只有2萬人被俘虜,其余全部戰死。在個人的安危與國家命運緊密相關時,華夏民族血液中的血性骨氣瞬間被激活,從天子到百姓,不愿屈服的大宋子民堅守著信念,從容不迫地殉國。為了民族尊嚴和生存,義無反顧,這崖山精神,這春秋大義,這偉大氣節,足以讓人蕩氣回腸!周恩來總理曾說:“崖山這個地方的歷史古跡是有意義的。宋朝雖然滅亡了,但當時許多人繼續堅持抗元斗爭,保持了民族氣節。”
不管怎樣,崖山,都是一個值得銘記與回憶的地方。崖山,為華夏文明悲壯地畫上一個句號,或者感嘆號,抑或省略號。我掩卷沉思,隱隱的悲痛還是從心底陣陣襲來,心頭愈加沉重。
崖山之戰,華夏文明幾乎遭遇了毀滅性的打擊,蒙古人大肆屠殺。我不想翻開史冊,去直視那些血淋淋的令人驚駭的具體數字。我知道,多少不屈的民族精英盡喪蒙元之手,民族最優秀的成分幾乎喪失殆盡,曾經高度發達的經濟、文化、科技、科舉與世族相結合的官僚制度、開始受限的皇權、先進的政治制度等等都無從談起,華夏文明陽剛進取的脊梁被折彎,幾千年的文明幾乎連根拔起。古典意義的中華文明從此結束了。它開始變得保守,變得殘暴,以至于此后的數百年,面對外侮,精神麻木的人多了,茍且投降的人多了,圓滑世故的保命哲學也應時而生,受蠻族摧殘的民族文化也未能夠完整復原。
宋朝就是這樣一個銘記了漢源正朔的朝代,與現在有著不解的精神文化傳承。我時常想,崖山之前的古中華遺風,究竟會有何等的團結和剽悍,連相對柔弱的南宋,都有十萬軍民自發蹈海殉國而不做異族順民,這樣的氣節,何時能再次擁有?
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即在于此。民族的復興并不僅僅在于軍事的強大,更在于擁有一種骨氣,一種精神,一種氣節,一種引領人類文明蓬勃發展的復興。“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而造極于趙宋之世。后漸衰微,終必復振。”這是國學大師陳寅恪對宋的評價。是的,華夏文化終必復振,這是歷史的趨勢,也是發展的必然。
崖山之邊,夕陽已隱沒在大海之中。當晨曦微露之時,海水濤濤,又將噴薄出一個燦爛而輝煌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