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書法

張紅春

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婦女委員會委員，陜西省書法家協會常務副主席，陜西省青年書法家協會主席，陜西省于右任書法學會副會長，陜西省文史館研究員，西北大學藝術學院書士研究生導師。現任陜西省政協委員、陜西省青聯常委。陜西省第十屆“巾幗十杰”。

倉央嘉措的世界，其實，在每一個人的心里：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誦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轉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每一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桃花源。往往，經意或不經意，我們所為，并不為此。為的，是心底期盼的另一份美好。

那一天，我拿起毛筆，不為書法，因為，不懂書法。只因懵懂中喜歡了她的體態、她的溫柔、她的味道、她飄然劃過潔白的宣紙留下的印跡……只為她帶給我的快樂、欣喜。

到今天，已經四十余年。乍一回頭，遙遠的第一步的腳印，已然消失在我生命最初的歲月；那個在爸爸的書桌上我拿起毛筆的夜晚，忘了它是冬是夏，那晚的月亮，也忘了它是圓是缺……一切，似乎都冥冥中有人安排，又似乎都隨心所欲。毛筆，伴隨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壯年，還有而今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生活。賈平凹老師在他的一篇評論我書法的文章中說的：“毛筆，似乎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可不！

不更事的年少時，學習之余，除了在學校文藝隊吹拉彈唱、跳舞演戲，回家媽媽姐姐們就教我盤中式衣服的扣子，剪裁簡單的衣物，縫縫補補。鄉間清澈溪流里的五彩小魚兒、丑丑的泥鰍兒、金燦燦的迎春花兒、甜蜜蜜的桐花、雪一樣白卻香陣透村外的槐花、秋天各樣各色香甜的瓜果、冬季半人厚的大雪，時時處處讓我目不暇接……另外，爸爸教我寫毛筆字，從小慣聞墨香，讓我的生活有了不一樣的色彩，在物質還很匱乏的年代里，我得以精神溫飽甚至富足地活著。所以我說，不為書法。

卻是因了書法，我得了人生許多的善緣：與中國文字的緣、與先賢的緣、與師友的緣、與琴棋書畫詩酒茶的緣——與真、善的緣，與美的緣。我得以以較寬闊、包容的胸懷、真誠的態度、平和的心態、善良的心地，對待生活，讓我的生活在柴米油鹽中、在酸甜苦辣中，也充滿了美的情愫。“美是一種無目的的快樂”這句話，讓我印證了自己“不為書法”而書法的活法，是對的。它是我自己的一個生命狀態，讓我覺得自己的存在就像自己正在創作的作品，不喧囂、不吵鬧，一筆筆涂抹，一筆筆勾畫，一步步走來，一步步走去，走過“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走過“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走過“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發現那人，就在身邊。“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一塊塊磚頭背過來，才發現自己給自己結了這么美的一座“廬”，置身其間，舞蹈歌唱、栽花種地，不亦樂乎！

我的書房齋號“忘言居”，看到小小的匾額，初到的朋友大多嘴里會念叨“欲辨已忘言”。是的，話，說得太多，就離題愈遠。讀書，是聽別人說話，這人你可以自己挑選；寫字，是自言自語，以自己喜歡的方式說話，至于對象，懂者自懂。所以，“忘言居”就是我讀書寫字的地方，是想在喧囂中為自己尋一片安靜的去處，關上門，得浮生半日清凈，可以忘言。

書法大道，陰陽之美。書法中一切的美學因素，都與中國傳統哲學美學有關。周易的陰陽、老子的道、儒家的柔仁、道家的氣、孟子的義理等等，匯聚成中國書法的審美精神內涵，并給了書法無窮的表達美、涵蘊美、傳遞美的方式方法。美，是書法的核心！不能很好地傳達書法的美，是因為中國文化的闕如，中國書法文化精神、藝術精神的闕如，所以，路，還遠。所以我說，不為書法，因為，稍懂書法。我曾有步韻和友人詩《學書悟語》曰：

四十年來筆墨耕，如山廢紙待經營。

春來幾度花期過，秋去三番葉季更。

就簡刪繁習篆籀，開花流水練真行。

詩心只借雪濤表，法到無為韻自生。

“法到無為”，是多么的遙遠！以吾之愚鈍與淺薄，此生難及書法情韻真髓。不懂的時候只為寫字，稍懂的時候不為書法，只以書法的名義，寫字、讀書、生活，學習美。少了美，就無法生存下去。書法，是種適意的、美的生活……我又想起了倉央嘉措那些美麗的詩句，美麗的情愫，意臨幾句：

那一天，煤油燈下的書案上，驀然聽見，你前世的召喚。

那一月，翻閱父親所有的字帖，不為挑揀，只為細看你的容顏。

那一年，一筆筆寫來，一字字寫去，不為喝彩，只為放飛心中的紙鳶。

這一生，寫字讀書做文章，不為書法，只為忘言尋美看花去，得意杖頭懸香歸。

書法，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2015.02.04于忘言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