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畫隨筆三則

胡西林

人老最可愛

人老了就可愛，因?yàn)槔先藭窈⒆右粯犹煺妗０资先擞绕淇蓯郏徽f他生活中有多么天真，就看他85歲以后畫的畫，最惹人喜愛的其實(shí)就是充溢滿紙的那股天真氣息。他是素養(yǎng)全面的畫家，花鳥、山水、人物，樣樣俱精，但無論畫什么，所畫都諧趣橫生，諧趣的本質(zhì)就是天真。天真不是幼稚，更不是淺薄，但天真一定不會故作深沉。所以他的畫題材都來自生活，或者日常所見，或者由記憶輸出，大家都看得懂，沒有一丁點(diǎn)兒士大夫氣息。

這樣的畫給人的感受是什么呢？是親切，是會心一笑，充滿活力。活力是畫家畫出來的，也是觀眾褒獎給畫家的，從觀眾的角度說，活力就是感染力。照說白石老人85歲以后畫的畫，題材與形式并無多少新意，但以老辣之筆寫他最熟悉、最司空見慣的東西，看似信手為之，卻使晚年的作品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本真面貌。人的一生中，兩個時期最接近天真，一個是兒童時期，所謂赤子者是也，一個就是老年階段。人老了，心無掛礙，藝術(shù)家老了，筆墨尚健，則返璞歸真，齊白石有幸成為這樣的藝術(shù)老人。

《雛禽老少年圖》作于1950年，齊白石自謂之90歲那一年。題材、形式都是最常見的：四枝雁來紅，對角斜勢排列，就像長在自家園地里一樣，自然但是有生氣；兩只雛禽，倚“老”顧盼，稚態(tài)安嫻。賦色亦單純，朱砂紅，水墨黑，干凈清爽。老少年又名雁來紅，齊白石謂之“老來紅”，不僅是他老年以來常畫的題材，而且為之吟詩多首，比如：“欲工變化豈天功，滿院青青百草同。始到殘秋方出色，眾中分出老來紅。”已故著名美籍華人鑒賞家王方宇先生析此詩時說：“這首詩有雙關(guān)的語意，一方面說的是花草，另一方面也說的是他自己。‘紅’有獲得大眾愛好的意思。”

我贊同王方宇先生的解釋。其實(shí)白石老人畫雁來紅，無論是否題寫相關(guān)詩句，都有用意寄托。此畫為“保邦弟”作，“保邦”何人且不論，但既然稱弟，應(yīng)該是晚輩，題材便有攜后之意，所以畫中雛禽“倚老顧盼”，“老少年”則朗朗有生氣。如此 一“老”一“少”，相以安嫻，多么美好的寓意！90歲了，畫了一輩子，這樣的題材對他來說駕輕就熟，但他卻畫得生辣。生是天真，辣是功力，以辣寫生最天真，這不是每一位藝術(shù)家老了都能夠做到的，所以白石老人最可愛。

雨后荷花

潘天壽在杭州南山路居住的地方叫荷花池頭，這是一條淺而幽曲的小巷，雖然巷里早已沒了荷花池，但是這個頗有詩意的巷名傳自南宋，讓人浮想聯(lián)翩。潘宅在巷的北端，門對南山路，過了南山路，就是西湖了。每逢六月，湖里荷花艷陽向天，潘天壽常在湖邊漫步，賞荷小憩。出巷折左，不遠(yuǎn)處就是宋代古剎凈慈寺，當(dāng)年楊萬里曾經(jīng)出入這座寺廟，那首著名的“畢竟西湖六月中，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詩， 就是某日早晨楊萬里送友人出凈慈寺，路過西湖見湖中荷花盛開而即興所作。潘天壽十分喜歡這首詩，他有多幅繪荷作品立意取材就是從楊萬里的這首詩中所來。

潘天壽喜歡荷花，不僅因?yàn)楹苫利悾驗(yàn)楹苫ㄓ猩徯裕犯窀呱小Ｋ€喜歡畫荷送人，以分享他對荷花的喜愛，所以荷花是他繪畫的常見題材。他畫荷花，有用筆墨的，也有指墨所繪，不惟骨力稱勝，也以潑墨出之，二者互融，剛?cè)岵?jì)，妙趣橫生。上世紀(jì)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是潘天壽繪荷的高峰階段，他的多幅傳世名作出自那個時期。像中國美術(shù)館收藏的《露氣圖軸》（1958年創(chuàng)作）、潘天壽紀(jì)念館收藏的《芰荷圖軸》（1959年創(chuàng)作）、浙江省博物館收藏的《接天蓮葉圖》（1960年創(chuàng)作）等等。

《映日》為指墨所繪，未署年款，大約作于60年代初。潘天壽作畫非常注重形式與視覺的關(guān)系，在近現(xiàn)代美術(shù)史上，他構(gòu)圖的奇絕首屈一指。此圖四圍法構(gòu)圖，但是圍而不實(shí)，合而中空，頗得機(jī)趣。這樣不僅斂勢聚氣，更妙的是，這一空便營造出絕妙的空間，畫家最想表現(xiàn)的對象就有了亮相的地方。誰在這兒亮相呢？當(dāng)然是荷花，于是荷花被聚焦了。僅僅一枝，畫便開闊，意境隨之拓遠(yuǎn)。這就是大師的手筆！再看那兩片濃墨荷葉，一上一下，與鮮紅的荷花相互輝映，而直上的葉梗水草與斜出的荷花在倚讓的同時構(gòu)成對比，將荷花的亮相亮得生動極了。而這一切都是借助指墨來呈現(xiàn)，指頭蓄墨雖有限，蘸上焦墨卻易得老辣生澀之趣，尤其指墨繪線條，比如畫中的葉梗花梗，時斷時續(xù)，簡潔果斷，畫之韻味因之而出。

一紙荷塘 滿滿清趣

乍一見這幅《荷塘翠鳥》，我想到了吳湖帆。吳湖帆典型的荷花作品就是用沒骨法創(chuàng)作的，這是他的獨(dú)創(chuàng)。1943年海上大收藏家龐萊臣八十壽辰時，吳湖帆曾以一幅《朱裳翠珮》慶賀，令龐萊臣?xì)g喜，這幅荷花就是沒骨荷花。是圖以色彩點(diǎn)勾烘染，除落款外，不見一點(diǎn)墨色，是吳湖帆所畫荷花中非常典型的一件作品。

陸抑非是吳湖帆的學(xué)生，1937年下半年入梅景書屋，在此之前，他已先后隨李西山、陳迦庵學(xué)習(xí)花鳥畫，打下了扎實(shí)的基礎(chǔ)。《荷塘翠鳥》作于1942年，此時他已在梅景書屋隨師五年，耳濡目染，心領(lǐng)神會，將吳湖帆的沒骨荷花了然于胸。

《荷塘翠鳥》四尺整紙，烘染鋪陳，賦色典雅，偶以淡墨繪枯葉，亦如其師，視色如墨，以墨當(dāng)色。其畫荷葉先以色彩染葉，以形成葉的面積和動勢；稍干后，連染帶寫再復(fù)一層，以增加層次變化；之后再以較濃的色彩勾葉筋，如此層層復(fù)層層，畫得生動靈透。荷花亦如是，其效果仿佛雍正、乾隆時期官窯瓷器上粉彩（清宮稱之為洋彩）所作，嬌艷豐腴，凝露綻放。

構(gòu)圖也是錯落有致，停勻得當(dāng)。陸抑非生前為浙江美院（今中國美院）教授，當(dāng)年給學(xué)生授課時曾特別強(qiáng)調(diào)作花卉要注意枝干的穿插和花卉的出梢，因?yàn)槟鞘腔ɑ茏蠲篮妥兓疃嗟牡胤健７从^《荷塘翠鳥》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的這一主張早年自己已有實(shí)踐，是數(shù)十年的心得體會：中間部分花葉互擁，忽然伸出一花一葉，梗交錯，花出梢，亭亭玉立，并與左下角浮于水面的枯葉一高一低、一伏一立，不僅上下呼應(yīng)，高低錯落間更是層次互現(xiàn)，葉梗和水草則在其間穿插。一鳥一蜓一蛙，也是各擇空間，自尋樂趣，滿紙都是荷塘清趣。

創(chuàng)作此畫時，陸抑非35歲，其繪畫才能已畢現(xiàn)紙上，其時他與江寒汀、張大壯、唐云一起被海上畫壇雅稱為“江南四才子”和花鳥“四大名旦”，但那畢竟是當(dāng)年，尚未出師門藩籬。至晚年他主張“書法是‘畫’出來的好，而畫是‘寫’出來的妙”，“以書入畫遒勁生動，以畫入書姿態(tài)無窮”，故晚年所書所畫，形意俱美，那才是入了化境。

甲午冬至于湖上真乃居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