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山神交

鄭維山

時值初夏，晚風習習，一抹殘留的嫣紅正緩慢地跌入黃昏的懷抱。

漫步長江邊，微風輕拂，江面泛起陣陣漣漪，江水輕輕拍打著江岸，遠處不時響起輪船汽笛聲。恍惚間，禁不住思緒飛揚，穿過時空……目送江水流逝、輪船漸遠，突然覺得站在江邊、站在原本陌生的豐都城，回顧和思考人生，似乎有一些沉重、有一些茫然，有一縷感傷，一絲俳徊。

我轉身，毅然朝駐地五魚山走去。然而，進了房間，絲絲潮濕的牽念竟然又慢慢襲上心頭。

五魚山的夜很靜，星月消弭無蹤。一陣疾風過后，雨滴開始淅淅瀝瀝地打在玻璃窗上。孑身佇立窗前，心頭升起一抹愁緒隨著雨聲飄移至濃墨的夜色里。我試圖用目光掬一捧雨滴，打包孤單的影子，快遞給九年來異鄉漂泊時遙相牽掛的家人。

昨夜的夢，迎著漫天朝霞醒來。倚欄遠眺，“通天酌妙”，篆刻著這四個大字的石碑凌天而立，蒼勁有力。飄蕩在遠山近嶺、風情萬種的薄霧，映襯著裊裊炊煙顯得更加飄渺。五魚山，猶如行駛在一片汪洋之上的大船，隱隱展露出夢一般的希冀。

奇景妙韻的圣地，曾經的足跡和渴望，都沉淀在往昔的歲月里，沉積在我與五魚山深深淺淺的過往中。最終與我相伴的，為什么是你，五魚山？

站在窗前我再次恍然如夢，回到了重慶，回到了我心靈歸屬的天倫樂園——那里有我的家，有我可愛的妻兒。多年前，在夢想的感召下，為了豐都這個極具挑戰的文化項目，我不得不離妻別子，走進這鬼城“天堂”。從此在這無法把控的尋夢路上不停播撒希望，執念前行，跌跌撞撞，掙扎徘徊。

每每這時，我總會聯想起家的溫暖。一種男人與生俱來的責任感便會油然而生，莫名的感傷竟自然而然從我身體里抽離，繼而浮現出的是滿腔豪情和永不停息的熱血。

記得有人說過，人在旅途風光無限，當走過再回頭時，漂泊就會成為一道或深或淺的風景。

誰不曾因人生的迷惑而感傷過？誰又在意你曾經跌倒過？然而誰會嘲笑一個跌倒后頑強站起來繼續追夢的人呢？就算是一粒卑微的塵埃，也會有夢想。而我渴望在有陽光的地方追求著自己的追求，幸福著自己的幸福。

我站在“天堂”之巔，體會“通天酌妙，順道天成”的意境。這里是游覽鬼城能夠到達的最高點，也是五魚山“鬼城天堂”文化的魂魄所在。我常在這里遠眺緋紅落日，聆聽呼嘯山風，同時冥想我堅持攀登的意義。天堂與人間的諸多文化要進行怎樣有效的結合，才能融會貫通其中的精髓呢？或許，我還缺乏這種大智慧，但這并不妨礙我日日夜夜操勞地打理這里的工作。從無知到有知，從有知到知之甚深，最后猶如宿命安排似的走在這條漂泊的道路上。

想當初，年少輕狂，覺得追求只有勤奮，只有學會馬不停蹄的奔波才能成功。那時我跑廣州，去香港，到上海，閱蘇杭，拼命地吮吸著各種地域知識文化，從一個季節攆到另一個季節，從大西北的一片荒涼轉而飛到一片江南蔥綠的水鄉，而將“家”放置一邊。但我深深感受到，漂泊異鄉的人，心中總藏著對家的眷戀，思鄉是一種不可抗拒的人性本能。

因我不能經常回家，也就經常想，為什么，我要與五魚山交往？

飛揚的是激揚的青春，行走的是殷實的腳步，我一邊在喧囂嘈雜中描繪著自己內心的七彩藍圖，一邊又是多么希望這異鄉之旅盡快結束。但它只是一段旅程的結束，之后必然有另一段新旅程的開始。我試著讓自己的心在歲月中重歸淡泊。即使這樣的淡泊僅是我一個遙遠的夢想，我也幻想踩著氤氳的花香，踏入這絕色的希望之旅。此時，感覺回歸是多么的純真美好，就像行走在自己最初的那段溫婉情懷里。

拾階而上，陽光探出頭來，一粒露珠從樹葉間滴答而下，濺在我額頭，“昨夜的雨，顯然還戀戀不舍”，我不禁又增添了幾分感慨。從霧靄朦朧中翻出潮濕的心事，攤曬在陽光下。我曬赤裸的靈魂、曬臃腫的憂傷！

殷紅的太陽慢慢爬高了，帶著五魚山的傳說，穿過云霧送來溫暖與微笑。趕早的游客也陸陸續續涌進了五魚山。

山下、江邊，晨曦中，鳥鳴敲開了遠處白發紅顏晨練的溫馨畫面。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兒女夢囈時叫喊爸爸的聲音，回家時她撲向我親吻的場景。

感懷間，不由得又想起醒來時妻子為我送來的愛心早餐，出門時父親對我牽掛的句句囑咐，更有母親出車禍那一刻家里的無助和悲傷——這些畫面如絲縷縷糾纏于心。每當這時候我也會脆弱、膽怯。我不怕負累但我害怕失去，在這種患得患失的糾結中，我唯有用文字來表達心情。

漂泊在外，懷揣對家的思念，我越來越不敢面對真實的自己，越來越害怕提筆記錄些什么。曾想過掛筆消隱，攜妻兒老小，尋一桃源美景，做一閑云野鶴自在人。然而，五魚山賦予我的天堂文化夢，又讓我放不下五魚山，離不開五魚山。

在往日深深淺淺的文字里尋覓曾經，在靜謐的夜幕里獨自梳理情緒。最怕有人將我想起，也最怕有人把我忘記，可我又多么希望有人將我想起。

一路走來，我明白了，生存容易，活出精彩是真難。理想和現實終歸存在著差距。就讓紅塵隨風，逝夢不返。翻開過往，很多的人和事都已經對彼此視而不見，一些似乎多余的情感于我也已煙消云散。遙看激流旋轉的江灣，我不再奢望刻骨銘心的歲月故事，但我仍常常望著五魚山的滿目青翠無語。

我想，再長的漂泊終會落幕，世俗喧囂也終歸人來人往。我且暫不作牽纏，亦不說再見，我只能盡量做到珍惜。珍惜歲月，珍惜生活，珍惜家人，珍惜而今的這份文化執念，還有心底的某些情義。

人生的腳步總是要往前行走。當我在五魚山間，攀爬著崎嶇蜿蜒的同心道時，“言行同心，天地靈益”的祈禱，如誓言飛翔頭頂，飛上藍天。我陶醉在這五魚山上玉皇圣地所漫漶出來的一切氣息。這里的一切經過九年多的努力，已不再是夢里的囈語，它在我眼前真實地矗立著，承載著真正深邃的中國傳統文化。

我常常懷著謙恭的心流連山中。在靈瀑圣境旁，我欣賞著自己的作品——八仙戲水，感悟著文王問道。此刻，我想用一種特別自然的氣息，讓變換的季節停下腳步;也想換一種純真的容顏，讓跌宕不止的迷離煙消云散。

多年來我明白了，我的世界里陽光來過、風雨來過、星月來過。抱神以靜，形將自正——面對日益紛繁復雜的世界，我借用莊子的一句話，熬煉成五魚山永恒的天堂箴言。

拉回思緒，走在被雨水清洗過的九曲十八彎的青石小徑上，我怦然慌亂的心頃刻歸于平靜恬淡。是呀，“云水相逢，一聲慈悲，路相同;煙霞逸隱，三句無量，心不遠”，這幅對聯曾經給了我們多么貼心的提示呀。我常常期望五魚山遇仙橋上能演繹千古流傳的文化故事。故事中有你，有我，還有他，有快樂幸福的甜，亦有萬般交錯的美。

我走到一棵巨大的黃葛樹下，與之深情對視。耳邊，仿佛有“麻姑”的聲音穿越而來，她撫著我的肩輕聲地說：這里和你的家都是你人生最溫暖的港灣。是呀，家里有橘黃色的溫暖，有妻兒淺柔溫情的輕喚。在每一個鮮嫩含羞的清晨，都能給我疲憊的雙翅，注入展飛的磅礴！

曾經，我在玉皇圣地對話過醍醐臺上那段黑暗長廊;夢想過蟠桃園里仙女們的婀娜舞姿;謀劃過在鹿鳴文化村里構建地久天長;可最終的建設方案就像夢中的仙女和鹿鳴，羞澀而緘默。我把自己臧進一捧露珠里，這里暫時就成了我一個人的天空。待有朝一日霞光邂逅我的時候，一輪噴薄向上的紅日，就會帶走我所有的抑郁。

時光，一直不肯停下播放的碟片。漫步在山上，往昔的情節又再次鮮活。回憶點滴過往，我越過了一個人的孤寂煩悶，趟過了文人相輕的世俗偏見，經歷了太多無聊的勾心斗角。人在旅途，醒悟當下，我需要寧靜的月色來安撫自己負累的靈魂，讓晨露徹底清洗我浸染凡塵的心房。而這座小城終將會綻開我的夢想，我多希望能有一雙雙真正智慧的眼睛，與我共同來領悟這座城市的靈魂價值。在這種期盼中，我渡過了一個又一個潮漲潮落的季節。

就讓狂躁的江水掠走歲月不安的碎片吧。時光流逝中誰不會擁有永恒的牽念與感動呢？

回想五魚山著力宣揚的善文化，就像一泓暖流滋養著我的身心，提升著我的靈魂。以文化立世，永恒于此，這不就是我一直孜孜以求的夢想么？我要跟隨這一切，逐漸融入這里更深層的文化;而你們，也會追趕我的夢想成為這里的風景么？

午夜，周遭一片靜寂，只有江水還在靜靜地流淌，對岸鮮亮的流蘇炫亮了我的夢囈，清涼的鐘聲，于清晨又再敲開我沉睡的思索。

思量夢想，需要靈魂的高度。我知道改變世界不容易，堅守信念也很難。只是，一葉心事一幕柔情，如小漁船卷起這五魚的連綿情思。兀立縷縷欣慰、快樂、孤獨和享受。收藏起點滴碎念，我開始再次提筆，用生澀的文字敘述我與五魚山的情緣，為我今生今世可能的歸屬地而執著、癡情地耕耘。

歸屬或許仍是一場夢。夢里，衣錦還鄉，擁妻攜子，收拾好心情，像長江堤岸邊那一對對白發眷侶平靜地安度晚年，盡享天倫之樂。但，我將留存一顆飛翔的靈魂，于五魚山的某個轉角，斜倚桅欄，獨賞塵世。

時間無聲無息從生活中輕輕擺過，我的追求和夢想就像我和我內心深處停駐的某些影子與兀自安靜的五魚天堂那樣，真實而又虛擬。

其實，我愿與山交往。

或許，與我名中的山字有關？

〔責任編輯 ?廉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