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井小姐和星光先生

安生

我第一次遇見星光先生是在半圓廣場的花壇邊，那時我正無聊地觀望著人群，它第一次回應我“早上好啊”的時候，我以為自己一定是獲得了特異功能。

“作為狗來說，我夠特別吧？”它將頭伏在前肢上，趴在花壇邊，懶懶地看著百思不得其解的我。

“誰知道呢？”我看到它的眼瞳不是詭譎的幽綠，而是深邃的藍，略去浮夸，沉淀情愫，他的明眸像一汪清泉，時而沉靜，時而暈開無聲的漣漪。

“說不定是你想找個人說話，而我剛好也愿意傾聽，所以我們就可以交流了?！惫废壬约簱u晃著腦袋。

“你別妄下結論啊！”我不屑地扭頭看著廣場上空的風箏，腰板挺得直直的，就好像自己是自己世界里的英雄。

“以前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啊，好久以前了?！彼傺b沒有聽見我的話。

“那個人估計也是個孤獨的家伙吧?！蔽毅乜粗鴱V場西邊夕陽正在緩緩下沉，陽光染紅了我混跡的這所二流大學的每一個角落。狗先生嘆了一口氣扭頭對我說：“嗯，是的，那些年深井小姐還是孤獨的小姑娘。我也還不是一只貴族狗，那時我叫做星光先生，噢，對了我忘記告訴你，我現在就住在你們那大學旁邊的別墅小區里，我的飼主是個高貴的女人，在她開始領養我的那一天，我就告別了深井小姐?！?/p>

星光先生問我對這件事有什么看法時，我搖了搖頭，我不認識深井小姐，甚至與星光先生也只是第一次見面。而星光先生卻固執地認為他離開深井小姐，是因為他不夠勇敢。

星光先生曾經是一只特立獨行的金毛。對生人友善，對小孩友善，氣質高貴，安詳平靜。 2009年的夏天，深井小姐居住的那條破舊的老街新開了一家寵物店，老街的墻上到處都是斑駁的廣告紙，風雨吹散，幢幢樹影，星光先生就在這寵物店的籠子里。那時的深井小姐還是個初中生，她背著書包，奔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老街回響。當星光先生聞聲抬頭時，看到穿著白色校服的深井，齊眉齊耳的短發略顯笨拙，氣喘吁吁地趴在籠子旁邊盯著他。然后對著身旁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說：“爸爸！爸爸！我們買這只吧，我喜歡金毛！”

中年男子推搡著深井：“你媽媽不喜歡養這些東西！走吧走吧?！鄙罹煌浦白邊s不忘回頭看著籠子里的星光先生。

而后每天放學，深井都會來到寵物店看看星光先生。寵物店的每個員工都認識了這個小姑娘。

有一天星光先生終于忍不住想跟深井小姐打個招呼，那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可以和一個人對話。深井非常驚喜，超越類屬的彼此關照好像在這樣的邂逅中達到了平等的懂得。深井沒有什么朋友，學霸只喜歡和學霸玩，英雄惜英雄，學渣只喜歡和學渣玩，深井小姐不是學霸也不是學渣，所以只能靜靜地站在沸騰的人群外，唯一的愛好大概是看書，唯一的朋友是星光先生。

深井小姐已經習慣了和星光先生的聊天，就像吃飯睡覺呼吸空氣一樣，平凡又不可缺少。

爸爸告訴深井小姐如果能考上重點高中，就允許她將星光先生帶回家。那個時候的深井小姐，莽撞如小鹿，不愿意給予自己足夠的時間來等待自己的提升，只知道狂奔，無止息地奔跑。她以為所擁有的時光有限，不能不對自己苛刻和吝嗇。然而最后，她只考上了全市最差的高中。當她再次來到寵物店的時候，星光先生悲傷地告訴她，今天早上有個顧客要將他買走。深井小姐驚慌地趴在籠子上，不停地告訴星光先生，一定要等她。星光先生看著身邊那些和他同齡的狗狗都找到了合適的飼主，他成為寵物店年紀最大的狗?？蛇@一等又要等三年。

星光先生總是對深井小姐說：“總有一天你會改變，然后不喜歡我的?！鄙罹〗悴幌嘈?。她開始努力，只要想到爸爸愿意把星光先生買回家，她就充滿動力。只是在那些深不見底的夜晚，看數學書，看到想吐，就悶頭寫故事，將星光先生告訴她的每一個故事躍于紙上。寫著寫著，天就亮了。那樣的感覺像是打著手電筒，一個人在漆黑的郊外走路，月色寒冷，一路走著，內心恐懼，清醒又亢奮，那樣寂靜而孤獨的路上。深井小姐沒有野心，無欲無求，只想在天亮前好好講完一個故事。可能是這種無辜和赤誠，能夠感動到一些人，所以在另一個世界里，深井小姐漸漸有了許多小讀者。她以為這樣下去，只要她孜孜不倦，生命定會賜她一個穩妥的安排?？墒歉呷悄?，深井小姐的爸爸開始賭錢，起先還能兼顧一下家庭，到后來，他不太去上班。等到深井小姐高考完，才知道爸媽已經離婚了，爸爸借高利貸，利滾利幾十萬，債主跟著他要，單位領導說影響不好，不要再去上班了。18歲生日那天，深井小姐以為可以將大金毛買回來了?？墒莻鞅苽鶃砬瞄T，她不敢開門。爸爸為躲避債主已經兩個月沒回家。債主在她們家門口撒尿，燒紙，踢門，漫天咒罵，整整一晚，沒有一個人出來幫幫她。當大人不像大人的時候，孩子唯有快快長大，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等到第二天，深井小姐到寵物店的時候，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紅色高跟鞋的女人正牽著星光先生，深井小姐對那個大衣女人說，讓我抱抱星光先生吧。大衣女人笑得臉上的粉都快掉下來了，說：“小妹妹。你喜歡金毛??？小女孩應該養泰迪，姐姐買只泰迪送你？”深井小姐沒有回答大衣女人，只是慢慢蹲下來，抱抱星光先生。那是深井小姐第一次擁抱星光先生，他就像一個大棉被，可以容下深井小姐所有的悲歡喜樂。

星光先生說他已經老了，他不能再等深井小姐了。深井小姐突然微笑道：“沒關系，我也不喜歡你了?！毙枪庀壬靡环N意味深長又相當意外的表情看著深井小姐，仿佛不相信她竟然這么說了，又仿佛發生這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而深井小姐則用一種相當鎮定的表情看著他。寒風從身邊刮過，星光先生死死地盯著深井小姐，時間好像已經過去了一整年那么久，最后，星光先生轉身疲憊地跟著大衣女人走了，背影像是一頭已經累壞了的牛。星光先生也沒有勇氣掙脫開大衣女人。

不知為何，我似乎有些生氣，深井小姐是真的“喜歡”嗎？也許只是年幼的她有太多關于這個世界的索求無處寄托，該是那樣的年紀里，無論出現一個誰，只要恰好符合當時的心境，都會被裝進那個小小的星空中——那本不是外部世界的廣闊星空，只是一顆年幼的心靈。而星光先生只是不希望自己一生中的隨便哪個遭遇成為一種生命的浪費。但是他老了，只有老了才會計較，計較每一次等待，時間是如此經不起等待。

星光先生說，深井小姐那時還不知道，當一個人，不，是一只狗，要做出與大多數狗不一樣的選擇時，就必須擁有更多的勇敢，應對這個世界的所有可能的攻擊和沖撞。不過她以后會慢慢知道。故事到這里就算結束了吧。

“人生有幸再相逢。”星光先生說完搖擺著尾巴走了。我凝視著他的背影，像是在欣賞一出結局已定的默劇。

夜已經很深了，陣陣刺骨的寒風不能讓人更清醒，反而讓我更迷茫。長夜里的人的情緒完全不能自控。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喜歡你，還是需要一個影子，放在心里讓我喜歡。我已經不是很多年前那個留著齊眉齊耳短發的女孩了，我低頭回到宿舍的時候，室友還沒睡。

“深井，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外面不冷嗎？”室友從韓劇中抬頭淚眼蒙眬地看了我一眼。

我搖搖頭，坐在書桌前，想起三年前，星光先生離開的時候。

寵物店老板看著站在原地的我，裝作很內行地說，養那些驕縱的動物，有可能對一個人的性格產生影響，以后走上社會有這種脾性可討不了好。

星光先生離開后，我經常做夢，夢見自己掉落深井，大聲呼喊，等待求援……天黑了，黯然低頭，才發現水面滿是閃爍的星光。在最深的絕望里，我遇見了最美麗的驚喜?？墒乔啻喝鐭煱銌鼙牵瑝舻较喟槎嗌俾罚菩驯蓖籼煅?。照進深井的星光就像飛雪一樣猝然涌現，又倏然消失。

在我上大學的前幾天，媽媽突然回來了，帶著我去寺廟燒香拜佛，為求一個好前程，她在佛像面前很虔誠地跪拜，口里念念有詞，我卻在高大陰森的廟宇里看到柱子上的禪語，其中有一句是這樣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很久以前，我曾讀過它，這是《金剛經》最后一個四句偈。我隱隱約約好像能夠明白這禪語的意思。拜完佛媽媽才告訴我她要結婚了，對象是一個大她十歲的老頭，正準備移民加拿大。媽媽抱著我，哭著告訴我不是要拋棄我。可我并不感到傷心，這些話就像一刀捅進棉花里，沒有痕跡，沒有聲音，連刀子陷進去都看不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離開星光先生后，我遇見了許許多多的狗，可是我再也聽不懂它們說的話了。

高中畢業聚會結束后的那個晚上，走在回家的夜路上，路過一個垃圾堆，我聽見了細細的嗚咽聲，轉過頭，看見一只白色的小狗臥在垃圾堆上。它被毛巾裹著，好像才出生不久，就被人遺棄了。我鬼使神差地把它帶回家了，我忘了家里正負債累累。忘了爸爸心情極度低落，他說不要帶這些回家，我記得第一次他不愿意讓我帶小狗回家是因為他說媽媽不喜歡?？墒乾F在他說，你連自己的都養不活，還想養一只狗。我覺得他說得好像有道理。有時候我想，就這樣無情吧，年輕總是傷感的，為了一只狗而傷感，但世界上總會有好多人安慰你，那不過是只狗。后來，我再也沒有遇見過星光先生了。

多年后我偶然在一本書上看到這樣一句話：“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你認為你擁有了許多朋友，但事實上，你擁有的僅僅是伙伴而已。所謂的伙伴就是那些站在你身邊，看著你長大成人，然后又漸漸淡出你的生活的人。于是，你開始了新的生活。”<E：＼花刊＼2015＼03＼圍標.t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