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水的夢

呂慧明

達茂旗①處在干旱半干旱地區，常年降雨稀少，別說見到江河湖泊，就是見到一條小溪，也要驚得說不出話，那不可思議的表情仿佛是看到了奔騰流淌的長江黃河。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看過太多堅硬的風景——遼闊的草原，粗礪的風沙，狂躁的暴風雪，每個人的臉上都被雕刻上鮮明的棱角，性格也被打磨得如同這風沙一樣堅硬。可是在繞指柔情的河流面前，人們瞬間褪去內心堅硬的外殼，像個孩子一樣純真自然。

小學時，一位要好的同學告訴我他家的草場上有一條河，問我要不要去撈魚。一條河對我的吸引力實在是太大了。等到周末，我便騎著自行車出發了，在荒野中騎行了七個小時，才到他家。后來才知道他家距我家竟然有近三十公里，如此長的距離對一個小學生來說簡直不可思議。更不可思議的是，我如此跋涉，只是想看看一條河的模樣，想象自己站在水中，讓河水漫過腳踝，魚兒從腳下慢慢游過，而野鴨像箭一樣鉆進水里。那一天我撈了很多小魚，因為太晚了，路又遠，只能住在他家里。第二天，我匆匆趕回去，把魚養在瓶子里。可是沒過多久所有的魚都死了，翻出白色的肚皮，令我傷心不已。

有一次讀書，看到“漱石枕流”四個字，心中生出無限向往。想象著自己家附近能有一條河多好，晚上睡覺時能夠聽到叮咚流水聲，從自己的夢境穿越而過。聽大人們說，在鎮上有一條河，叫艾不蓋河，穿城而過。我羨慕不已，那里的人一定是伴著流水聲入睡的。他們的夢里一定是充滿了叮叮咚咚如同音樂一樣的聲音。好幾次，我夢到了自己家后邊有一條河，我睡在河邊，聽見流水的聲音漫過自己的夢。

初中時，終于可以去鎮上上學了，終于可以見到日思夜想的艾不蓋河了。我夢中的艾不蓋河，水流清澈，聲音悅耳。我迫不及待地拉著同學去河邊。可是當我們走近河邊的時候，一股難聞的惡臭撲鼻而來。一根巨大的管子，通向河里，源源不斷地排出污水，河邊的蘆葦搖晃著枯萎的腦袋。我失望至極，從此夢中再也沒有出現過如音樂一般的聲音。

也許是上天眷顧，近幾年，在我家后面出現了一個湖。這個所謂的湖，湖面不寬闊，水剛剛能沒過小腿，處在地勢低洼處，由雨水匯集而成。每當下大雨的時候，四面八方的雨水如同商量好一般，匆匆地趕往這里聚會，一路上可以聽得到它們歡快的聲音。

大雨過后，人們興高采烈地出去望望湖面。這時候動物們也跑出來，大膽的牛羊馬總是要嘗嘗湖里的水，這時候，湖面上倒映著藍天，湖邊牧草搖曳，牛羊成群，人們才發現一年最美的季節來到了。這也是動物們一年之中最快樂的季節。

隨著雨季的到來，牧草漸漸將大地覆蓋，到處被綠色渲染，牛羊也不用為了填飽肚子，去走很遠的路。小羊羔依偎在母親身邊，餓了便啜幾口母乳，繼續悠閑地撒歡，走遠了，母親呼喚幾聲，便又使它回到身邊。牛羊們不愿意再喝家里的自來水，湖里的水是它們最可口的飲料。這個季節牛羊拼命吃草，牧草瘋狂生長，再過三個月天氣轉涼，牧草枯黃，牛羊們將要度過長達半年的冬季。而年老體弱的牛羊將面臨被宰殺的命運。

小孩子們也愿意和水親近。趁著媽媽忙得不可開交，六歲的寶音偷偷帶著妹妹到湖邊玩耍。等到媽媽空閑下來，發現孩子們都不在家，于是匆匆趕往湖邊，她知道他們一定是去湖邊玩了。因為她曾經不止一次叮囑他們千萬不要去湖邊玩，可是那片寧靜的湖水太具有吸引力了，簡直是童話世界。不過一會兒，就會看到兩個孩子手牽手，低著頭，一臉委屈。后面跟著怒氣未消的母親，以及她的呵斥聲。可是，第二天他倆又在湖邊玩耍了，不過這次母親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這片不大的湖水，竟然吸引了成群的鴻雁。每年九月，天氣轉涼，遮天蔽日的鴻雁從西伯利亞飛往南方過冬，總是會路過我們這兒的上空。然而去年，有二十多只鴻雁并沒有像其他同類一樣，拼命往南飛，而是暫時留了下來，在湖邊休息了幾天，在湖水附近盤旋，時而引吭高歌，驚得羊群四下逃竄。

每天傍晚，干完一天的活兒，我拖著疲倦的身體來到湖邊，等著羊群從地平線緩緩歸來，夕陽把湖水染成了紅色，岸邊牧草搖曳，一排排鴻雁落下來。

那是我夢中出現過的場景，那是我的故鄉。

①達茂旗，全稱達爾罕茂明安聯合旗，地處中國北疆，是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市唯一的少數民族邊境旗，素有“草原碼頭、陸路口岸”之美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