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筱艷
我愛你
像珍珠那樣真
鋼琴考級的日子一天天地近了。
可憐的艾東西,在老爸艾紅旗的武力威脅之下,每天要練至少一百遍考級曲。
當然,艾紅旗的皮帶并沒有真的落到東西的身上。
一次也沒有。
不過也夠嚇人的,“啪!啪!啪!”艾紅旗用力拉動折成兩段的皮帶就會發(fā)出這種聲音。
艾東西想:還是古代人好,古代人用褲帶,不用皮帶,就算真的抽起人來也不會疼。
皮帶真是一種萬惡的發(fā)明。
大人不愿意講道理的時候,就開始動用武力。這是艾東西的感受,雖然沒有真打,但是威脅是一種精神折磨啊,東西為此常常長吁短嘆。
考級的那一天,艾東西被媽媽帶到一幢二十五層的商務(wù)樓的第十二層。東西到的時候,這一層已經(jīng)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了。
艾東西看到有這么多的人跟他一樣受苦受累,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
參加考試的小孩被老師帶進一間玻璃大教室里候考,家長們都被攔在外面。艾東西隔著玻璃跟媽媽飛了一個吻,媽媽也回了他一個飛吻。
艾東西覺得自己還有周圍的這些小孩兒像大玻璃缸里養(yǎng)著的一群魚。
因為候考的時間太長,有兩條“魚”坐不住了,打成了一團,其他的小“魚”都興奮地圍著看,差一點兒就大聲喝彩鼓掌歡呼了。
打架的兩條“魚”被老師拉開來,各自在一個角落里罰站反省。
其中的一條“魚”挺委屈地說:“沒辦法,這么無聊漫長的等待時間,如果不弄點兒事出來分一下神,估計有一大半人都要睡著了,睡得迷迷糊糊那就只好亂彈琴了。”
老師說:“喲—這么說大家還得感謝你倆?”
好多人拖腔拖調(diào)兒地說:“是—”
東西也跟著起哄:“是—”
輪到東西考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那條委屈的“魚”正好在他的前面,正彈著呢,只見他眉頭皺得緊緊的,用力地敲著琴鍵,大力地踩著踏板。考官大聲地說:“喂,輕點兒輕點兒輕點兒,你這是彈鋼琴、踩腳踏車,還是踩水車?”
委屈的“魚”聽了這話,一邊彈一邊哧哧哧地笑得像只漏氣的球。
東西盯著他那張大大扁扁的臉,覺得這家伙真有趣,夠牛的,考試什么的,人家根本不放在眼里。
輪到艾東西考的時候,他可沒人家這么輕松,一手的汗,只好在彈之前先在褲子上好好地蹭了蹭,不然手肯定打滑。
艾東西心里突然冒出以前媽媽教的一句詩:農(nóng)夫心內(nèi)如湯煮。
這要是改成:“琴童心內(nèi)如湯煮”就合適了,艾東西想。
等他彈完的時候,考官老師在他肩上拍了一拍:“行,小伙子,彈得不錯。”
艾東西簡直是飄出了琴房,趕緊把考官的評語告訴了媽媽,媽媽激動得立馬答應(yīng)給艾東西買件好禮物。
艾東西轉(zhuǎn)眼看見剛才那條委屈的小“魚”,正在咕嘟咕嘟猛灌汽水,還偷空兒對艾東西比了個手勢,然后響亮地打了個充滿了二氧化碳的嗝兒,說:“你咋樣?”
“不錯。”東西笑瞇瞇地答。
“我慘了,”可他的臉上完全不是悲慘的表情,“看來明年要重考八級。”他的腦袋被他媽媽重重地拍了一下,可他毫不在乎地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還須努力。哦耶—”
艾東西想,這些天忙是忙了點兒,累也是累了點,但總能遇上有趣的人,這倒也不錯。
考試的一天總會到來,也總會過去。
所有的考試都是這樣吧。
同樣,補習的一天總會到來,也總會過去。
可就當艾東西以為補習的日子終于過去了的時候,發(fā)生了點兒小意外。
原來,媽媽把補習結(jié)束的日子看錯了。
原來,補習不是十天,而是十二天!也就是說,艾東西還得再上兩天的課!
艾東西一聽到這個“噩耗”就趴在地板上奮力地打起滾來:“不帶這樣的。”他滾過來,“不帶這樣的。”他又滾過去。
滾過來滾過去,滾過去滾過來,可是,沒有用,媽媽和爸爸都絕不會松口說:“算了吧,你就上十天好啦!”
媽媽有點兒抱歉,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犯了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一直以為是十天,所以沒看準確的結(jié)束日期。十二天蠻好呀,十二天是有道理的,十二,就是英語里的一打。”
“我就奇了怪了,我就納了悶兒了,為什么我們中國人要按英國人的‘一打來計算上課的時間呢?”東西悲憤地說。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媽媽回答。
“就不能按中國的十進位來算嗎?”
“這個不是進位的問題。”爸爸說。
“那是什么問題啊?一打是什么問題啊,哪有日子按‘打來算的?我討厭‘打這種算法,討厭你,沒道理!”
“你沒完了是不是?”艾紅旗不高興了。
艾東西認了命,沒辦法了,再堅持兩天吧。
但是艾東西對爸爸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要求:“明天我要吃烤火腿腸!上完課你要給我買哦。”
平時是絕對沒有這種福利的,盡管補習學校門口的小攤子上,烤火腿腸香飄十里,好多人下了課就圍著買,可是東西卻一次這樣的口福都沒有,因為艾紅旗認為這種東西上面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細菌,“實在不是好東西!”他一直這樣說。
艾東西想,如果不趁著媽媽犯經(jīng)驗主義錯誤的這個機會要求嘗一嘗這種美味,估計他這一輩子都不曉得烤火腿腸是什么滋味了。
弄得他從來不敢在同學面前承認從未吃過烤火腿腸,這么out,是要受人恥笑的啊,尤其是要被孔吉祥笑死。
東西完全可以想象孔吉祥如果聽到這種事情之后會笑得滿地翻滾的樣子。
爸爸艾紅旗竟然答應(yīng)了東西的這個請求。
東西不禁得意地進一步提出了要求:“你要選一根最英俊、最豐滿、炸得最好最透、香料多多撒上去的火腿腸,然后,高高地舉起來,要像奧運火炬手舉火炬一樣,像自由女神像那樣,舉著,讓我一出教室就能看到!”endprint
艾紅旗對這種要求的回答是一聲斷喝:“得寸進尺!”
第二天,課終于結(jié)束的時候,艾東西一出教室的門,竟然看到,他的爸爸艾紅旗,真的,舉了一根又英俊、又豐滿、炸得焦脆金黃、撒滿了調(diào)味料的火腿腸,就像奧運火炬手舉著火炬一樣,像自由女神像那樣,站在那里等著他。
周圍好多人都看著艾紅旗笑,可艾紅旗一點兒不在意,神情嚴肅莊重,目不斜視。
艾東西自豪地想:什么叫牛人,這就叫牛人啊!
后來,有兩個爸爸也學著他的樣兒,高高地舉起手中為他們小孩兒買的好吃的,一個雞腿,一個冰淇淋,像奧運火炬手舉火炬一樣,像自由女神像那樣。
在這個暑期補習的最后一天,這個城市下了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大暴雨。
雨聲轟鳴。
整個世界起了濃重的雨霧,五米之內(nèi)看不清人影。
樓房啊,樹啊,都變成了水中的倒影。
媽媽猶豫著,說要不要去上最后一節(jié)課呢?要不要去呢?
東西一邊把包背好,水壺也背好,一邊說:“去吧,有始有終嘛。”
他們蹚著齊小腿深的水走在大街上,他們提早了兩個小時出門,因為怕公交車開不動會遲到。
艾東西很快就變成了一只小落湯雞,媽媽也是。
傘比他們更濕,好像這個時候打傘并不是為了遮雨,只不過是為了下雨天應(yīng)該撐著傘。
雨一直下到艾東西下課。
整個世界快要被雨水泡得浮起來了。
東西跟著媽媽,踩著這會兒已經(jīng)齊了膝蓋的水往車站走。原先并不長的一段路顯得這么漫長,不過呢,也挺有趣的,平時可沒有這么好的機會光明正大地玩水。
估計所有的小孩兒都是這么想的,路上所有小孩兒的臉上都笑瞇瞇的,可是大人全都愁眉苦臉,好像世界末日來了似的,其實不過就是一場大雨嘛。
大人有時候是很脆弱的呀,東西想。
東西和媽媽在車站等了好長好長的時間,可是公交車連個影兒也看不見。
媽媽說,大概是在路上趴窩了。
趴窩就是說,開不動了,車發(fā)動不了了。
東西也這樣想,看這路上被堵得像串糖葫蘆似的車就知道了。
艾東西和媽媽等啊等啊,等了好久,艾東西倒是一點兒不無聊,水多好玩啊,他用腳去接站臺遮陽棚上落下來的水柱,那水柱透亮,沖在他腳上,涼涼的,痛快極了。偶爾也有碎石子被水沖下來,落進東西的腳趾縫里,不過下一秒鐘,這小石子就又被水沖走了。他沖了左腳沖右腳,腳趾都起了皺。
這種時候怎么坐公交車呢?應(yīng)該坐大郵輪啊。
如果這時來一艘比泰坦尼克號還大的郵輪,那在站臺上等車的所有人都可以坐上去,連那些動也動不了的可憐的汽車都通通可以坐上郵輪,想想,多令人興奮啊,大郵輪在城市里慢慢地航行著。
媽媽決定去坐別的公交車,她領(lǐng)著艾東西走了沒多久,誰知被堵著的車輛開始慢慢地向前移動了,而在離他們母子倆十米開外,竟然出現(xiàn)了他們原本要坐的那趟車的身影。
可是,后退的路此時已被各種車子給堵死了,要想回到車站根本不可能,這可怎么辦呢?媽媽懊悔得踩出一片嘩嘩嘩的水聲。
東西說:“沒關(guān)系,我們跟司機叔叔說說看,請求他先讓我們上車嘛。”
“這不可能吧。”媽媽懷疑。
可是東西已經(jīng)三步兩步走到那輛車的車門前,他拍著車門,大聲說:“叔叔,叔叔,請讓我們上車吧。”
話音剛落,車門就開了,東西高興起來,招呼著媽媽一起上了車。
哎喲,那感覺,跟回了家差不多,居然正好還有兩個空座位!
東西趴在駕駛室的欄桿上,不停地對叔叔說謝謝,說得人家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差不多用了兩個小時,車子才到終點站,艾東西和媽媽還要去換乘地鐵。
東西一下車就飛也似的跑進車站的值班室,看見一個胖胖的高高的叔叔,問:“請問大叔你是不是領(lǐng)導?”
結(jié)果,這位胖大叔不是,反而是一旁的又瘦又小的大叔才是車站的領(lǐng)導。
東西說:“領(lǐng)導叔叔,我想請你表揚一下剛才開車的這位叔叔,他是很……”艾東西用力地想那個詞兒,“很人性化的司機。”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來,那個又瘦又小的大叔說:“謝謝你理解我們。”
艾東西說:“你不要客氣。”
暑期最后一天的補習課結(jié)束過后五個小時,艾東西才和媽媽一起回到家。
洗了澡換上干爽的衣服,因為下足了雨,這個夏天的晚上特別涼快。
東西的心情很不錯,因為他想起了這十來天遇上的好玩的人們。暑期補習這種事,也并不是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啊,東西想。
當然,爸媽最高興這次暑期班考試艾東西考得還不錯。仿佛這件事對他們才是最重要的。
艾東西想了好一會兒,決定一定要問爸媽一個問題,不然這個晚上他會睡不好的,接下來估計也會有好幾個晚上睡不好。
東西問:“爸爸媽媽,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我這次鋼琴考級沒考過,你們還愛我嗎?”
媽媽愣了一下,然后答:“愛。”
“那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我根本就學不會彈鋼琴,你們還會愛我嗎?”
“愛。”這次媽媽沒有發(fā)愣。
“那假如,假如我這次暑期班考試考得不好,你們還愛我嗎?”
“愛。”艾紅旗和簡小易一起回答。
“那假如我一點兒也不聰明,甚至還有點兒笨,你們還愛不愛我?”
“愛。”
“假如我不僅不聰明,而且長得也不好看,假如我是那種按一般的標準看,簡直一點兒優(yōu)點也沒有的那種小孩兒,你們還愛不愛我?”
“愛。”
“真的?”
“真的。像珍珠那么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