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門 扎西德勒

姜澤華

1

有事業，有家庭，有房有車，并且兒子也開始介入公司事務，一切都暢通無阻地奔“中國夢”而去，年過知天命之年的梁篤，似乎不該有什么不滿意的了。

但梁篤卻總是感到不快樂不充實，幸福指數始終不增長。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還是一只“迷途的羔羊”，整天渾渾噩噩連個信仰都沒有。而沒有信仰就是掙再多的錢，也不過是一個行尸走肉般的俗商罷了。

見梁篤總是不開心，他的至交小弟呂慰就來勸慰他，并以為找到了梁篤的郁悶根源：篤哥啊，看來咱們不與時俱進就是不行了。你說哈，講拼酒拼玩兒，咱們身體開始不給力了。拼好車靚駕，越來越堵的道路開始不給力了，拼泡妞換情人……東莞都淪陷了，體制越來越不給力了。所以以后啊，咱們也只能弘揚正能量了。你沒聽說啊，李哥已經開始學書法學畫搞收藏，弘揚傳統文化了。傅哥開始拍微電影策劃電視劇，拉開架勢要和馮小剛搶飯碗了。就是以前那個動不動就給人“放血”的拆遷大隊長黃武，從監獄出來也開始重新做人，不但加入了“獅子會”做公益搞慈善，隔三差五還去血站獻血。人家現在個個活得有頭有臉，那才叫充實，那才叫有信仰呢……

梁篤搖了搖頭，似乎愈發地失落。雖說這些所謂的正能量自己都可以去弘揚，這些年也為公益事業花過錢捐過物，可這些能算有信仰嗎？為了尋找自己的信仰，這些年上窮碧落下黃泉，尋尋覓覓加入過太多的“圈子”，可到頭來，卻總覺得與真正的信仰相去甚遠。

一個太平盛世中成功的私企老板如果沒有點兒信仰，那該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

2

誰也沒想到，資產過千萬的私企老板梁篤居然會一下子看破紅塵，在城西馬面山皇恩寺受沙彌戒，出家了。

說到城西馬面山皇恩寺，本地人都知道，皇恩寺與膠東梁氏家族有五百多年的淵源。五百年前，明英宗朱祁鎮北征瓦剌，遭“土木之變”被俘。后來明英宗南歸，梁篤的遠祖便是明英宗朱祁鎮的四大蒙古護衛之一。梁篤遠祖后來受封世襲千戶定居膠東即墨，乃有膠東梁氏家族，有馬面山下的皇恩寺。早些年，膠東梁氏是皇恩寺的最大施主，皇恩寺幾乎成了梁氏家族的私家庵廟。五百年后的梁篤和現在的皇恩寺主持慧靜，還算是方外之交。

聽說梁篤有出家的念頭，一直對皇恩寺香火冷落而倍感苦惱的慧靜自是大喜過望：我早就說，梁居士是有佛緣的。五百年前，令祖結緣我佛，乃有皇恩寺。今日梁居士在皇恩寺受戒，可謂是五百年輪回。貧僧就是讓出這主持之位，也要成全梁施主的這段因緣……

梁篤搖頭暗笑：我剃度出家是因為追求信仰，是想脫離蠅營狗茍的名利紅塵，得到心靈的一種凈化。誰稀罕你這個只管三個小沙彌的主持？我的公司，麾下可有二三百人呢！

但梁篤很快又覺得如此想法兒太過庸俗，真是褻瀆了佛祖。就忙雙手合十，語無倫次地默念：阿彌陀佛，佛祖贖罪……

梁篤要在皇恩寺出家的消息傳出，一下子成了塵世間朋友們議論的焦點，但朋友們多沒有當真。這個老梁，為了搞點兒信仰來家，幾乎要走火入魔了。這些年為了尋找信仰，梁篤讀過《圣經》，研究過《古蘭經》，甚至連藏傳佛教的密宗都略知一二。到后來，就像網上加多了的QQ，一不小心都搞得串了群！因此朋友們都給他起了個外號，戲稱他是“武當山駐少林寺首席大喇嘛”！

3

朋友們可以拿梁篤受戒出家當笑話講，梁太太卻不干了。以前梁篤整天信這個信那個可以不管，反正兒子已經在公司挑大梁。可現在梁篤居然玩兒真的，那就牽涉到家庭的安定團結了。梁太太一怒之下直接驅車，來到城西馬面山皇恩寺。

梁篤倒并不回避塵世間的發妻，并直接在自己的靜修禪室接見太太。梁太太根本不理會梁篤那煞有其事的專業術語，一見梁篤指著鼻子就罵：梁篤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才掙了幾個小錢兒就玩兒出花兒來？兒子還年輕，公司有個閃失怎么辦？兒子搬新居、娶媳婦兒、老娘我的下半生……你都撒手不管了？

經過半個月的靜修，梁篤果然是有了些定力，面對太太的咆哮吵鬧，梁篤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大背頭，意識到自己頭頂已經沒了頭發，就順勢捻起胸前佛珠，念聲阿彌陀佛，接著說道：貧僧已經跳出三界外，不再過問紅塵中事。何況，你我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頗能自立。公司交給他，沒有什么不放心的。至于你我離婚之事，我已委托律師專門處理。這些年的不動產，都留給你。我只要現金和債券，我已委托了慧靜擇日接收……然后就閉目入定，再也不理會梁太太的河東獅吼。

梁太太聽了，氣得差點背過氣去。抬腳一腳踢飛了梁篤面前的木魚，轉身去了慧靜和尚的禪房。

這些天，皇恩寺慧靜和尚正為成功普度了大老板梁篤而自鳴得意，已在論壇發了好幾個主題帖，炒作資產上千萬大老板梁篤拋卻如日中天事業，出家皇恩寺獻身佛門。眼見得幾個帖子都成熱帖，皇恩寺知名度直線上升，正手忙腳亂回帖，接善男信女們的布施電話呢。冷不丁梁太太撞門而入，一時竟沒有回過神來。直到梁太太大馬金刀坐到面前，這才誠惶誠恐問道：梁太太……不，女施主，你這是為何？

梁太太幾乎是跳起來，指著慧靜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賊禿驢，第一次上我們家，我就看出你不是個好東西。咋咋呼呼說什么俺家老梁有佛心，有佛像，有五百年的慧根，還不是想多忽悠俺家老梁幾個錢？少來大去我就不說什么了，沒想到你竟然暖和暖和上了炕，跟老娘我拽膀子搶起漢子來，把我家老梁忽悠上你炕了！你不是會看嗎？你給我看看來，老娘我有沒有佛心有沒有佛像，我有幾百年的修煉，我是不是觀音菩薩轉世？我告訴你慧靜，俺家老梁既然在這里住下，老娘我也就不走了。我就是你這幾間屋的老佛爺、皇阿瑪、孫悟空、如來佛……你就給老娘當個端屎倒尿的王八犢子李蓮英，一邊“嗻”著去！

饒的是慧靜和尚念過佛學院熟讀上百部佛家經典，怎敵得韓劇港臺劇清宮劇穿越劇培養出的綜合型人才，不用一個回合，慧靜就連連拱手作揖討饒：貧僧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生貪癡之念，讓梁老板在本寺出家。目前梁先生只是受沙彌戒，在本寺修心養性小住幾日。梁太太請放心，我這就勸梁先生回家……

4

梁太太大鬧馬面山皇恩寺，梁篤無奈之下只好回到家里。但梁篤心卻是徹底留在了佛門，留在了馬面山皇恩寺。梁篤已經把自己的名字篤字拆開，自號“竹馬居士”。家事及公司事務，梁篤半點也不過問，整天只是吃齋念佛。對梁太太，對前來看他的朋友，張口閉口阿彌陀佛。要不，就是大段大段地背誦“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被朋友逼急了，就說他的前世就是佛門中人，此生就是身在紅塵，以后也將以身事佛，說素話、吃素飯、喝素酒、睡素覺……任是梁太太罵，朋友們勸，“竹馬居士”不嗔不怒，不溫不火，油鹽不進。

梁太太和朋友們算是徹底敗了。

萬般無奈之下，梁太太只好找來梁篤最信任的小弟呂慰。呂慰雖然年輕，整天卻是在社會上行走，混跡于三教九流之間，頗有些歪門邪道。聽了梁太太的難破之局，狡黠一笑：嫂子放心，梁哥不是受了戒了嗎？咱想法兒給他破戒不就行了！

都是成年人，哪有什么不了解的。梁太太一聽自然明白，就張口叱罵呂慰道：少給老娘扯淡，滾一邊去！你梁哥一大把年紀了，還能讓他去趟那渾水？

呂慰哈哈大笑：嫂嫂盡管放心，我保證沒有人可以動了你的奶酪。我要讓梁哥只坐臺，出不了鐘。只敘情，失不了身。到頭來狗咬尿泡兒，空歡喜！

5

也許真是一物降一物。待呂慰把據說是他的中學同學的那位大美女給“竹馬居士”梁篤一介紹，梁篤慨然應允。“竹馬居士”前世有五百年的修持，慧眼空明，慧根深厚，閱人無數，度人無算，什么樣的苦難歷程堪不破，什么樣的失意人生開導不了？

但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不見得一定戰勝敵人。一見那位據說是赴過“海天盛筵”，經歷“天上人間”的大美女現身一“驚艷”，“竹馬居士”突然感覺心口一撞，下意識地要掏上衣口袋的降壓藥。

大美女慘淡一笑，滿臉的愁苦，滿臉的楚楚動人：大師，我愛了不該愛的人，心中滿是傷痕。我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滿是悔恨。我嘗盡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我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竹馬居士”收攝心神，口宣佛號正色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未來已成現在，現在已成過去，隨心去吧，看能得否？

呂慰忍住笑，卻不得不暗暗叫絕：看來兩位都是紅塵中在音像世界浸淫嫻熟的角色，棋逢對手啊！

大美女收了呂慰傭金，當然不會只這兩把刷子，一跺腳一狠心，直接告白：大師，小女子還是不能相信，小女子我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小女子自幼父母雙亡，好不容易靠社會救助念完大學找了工作，卻先是失業，接著失戀，復又失身。我這樣的人，還有將來嗎？

“竹馬居士”深吸一口氣，繼續說：少欲無為，身心自在。得失從緣，心無增減。心若輕浮要安心向下，心凈則國土靜，息心則息災。如是則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

可是大師，我的身心空落落的，我已經是個沒有心的人了。這個世界上，我不再相信任何人。所以，沒有人可以渡我，沒有人肯幫我……并且吹氣如蘭，往“竹馬居士”身邊靠。

阿彌陀佛，我愿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只求你從橋上走過……

“竹馬居士”終于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神不定口不能言。走到書桌后面拉開抽屜，找出久違不用的塵世間的名片，送給大美女：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電話，我的QQ。你可以先加我的微信……

6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很快，朋友們就發現，“竹馬居士”梁篤的昏暗已久的QQ又開始閃爍，并且更新了QQ簽名，也開始走出家門，容光煥發地參加一些塵世的聚會了。并且，“竹馬居士”也漸漸開了戒，吃嘛嘛香，雞鴨魚肉來者不拒，腰不酸腿不痛，干什么也都有勁兒了。一旦喝高了，再也不哄哄什么“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而是開唱“但愿從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也許那個受傷深重的大美女真的被“竹馬居士”的心靈雞湯保養恢復，不到一個月，就網上網下徹底消失不見了。與大美女同時消失的，還有梁篤最信任的小弟呂慰。據說呂慰去西藏旅行結婚了。呂慰走之前，梁太太給他包了雙份的大紅包，而那兩個大紅包在一個二三線城市，買一套兩居室的小戶型的首付都夠了。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常常是處理公司事務累了，梁篤就會伏在老板臺上，讀著自己超度解救的那個失足大美女偶爾更新的QQ空間日志，不勝唏噓，乃爾潸然淚下。每當此時，梁篤就不由得在心里雙手合十，默念一切雜七雜八的祝福：阿彌陀佛，你一定要陽光，一定要幸福。上帝保佑你。阿門，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