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柴俊為
改造“粉戲”中的“淫詞艷曲”
□柴俊為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中共對傳統戲曲的改造工作已經開始。1950年,中央政府成立“戲曲改進委員會”,確定戲曲節目的審定標準,其中“應加以修改,其少數最嚴重者得予以停演”的情形中就包括“宣揚淫毒奸殺者”,明令禁演的此類劇目有:《殺子報》《?;鬯隆罚ㄓ置恶R思遠》或《雙鈴記》)《雙釘記》等。
這類戲,戲班俗稱“粉戲”,歷代官府文書則稱為“淫戲艷曲”。當然是指含有性愛情節或色情表演的戲。
“粉戲”在京劇中遠不止上述這幾出,之所以被指名禁演,一來是這幾出當時還算是常演劇目,影響較大;二來這些戲除了有情色表演外,還帶有通奸、兇殺等情節。用現在的話來說,“口味太重”了點。
三出禁演的戲都是戀奸情熱、淫婦殺親的故事?!逗;鬯隆贰峨p釘記》是謀殺親夫,《殺子報》是謀殺親子?!稓⒆訄蟆酚姓f是清同光年間的實事,近年有人考證發生在乾隆三十八年南通州,故此劇又名《通州奇案》。
《殺子報》前半部情節緊湊,描摹“和尚淫狀,淫婦毒狀,男童慘狀,女童怯狀(目睹分尸)”繪聲繪色,動人心魄,后半部官袍上場結構松散,觀眾大都起堂。故經常是只演“殺子”,不演“報”,即只演“奸”、“殺”兩折,不演破案,確實授人以“誨淫”之柄。
《雙釘記》殺夫是淫婦趁著丈夫酒醉,用釘子釘入其后腦?,F場,旦角會拿一把巨大的斧子與大釘子上場,貌似嚇人倒怪,對現代觀眾來講可能只會增加喜感。再加上京戲的特點,又往往不是一味地把觀眾帶入情境,有時會用插科打諢來沖淡恐怖氣氛,讓觀眾回到欣賞表演技能上來。《?;鬯隆返囊鶍D一番搏殺把親夫殺死掩埋,奸夫看著似乎也嚇壞了。旦角卻若無其事對他說:“走!到后頭睡覺去!”丑說:“哎呀!我的色全叫你嚇回去了!”此言一出,觀客必笑,恐怖氣氛自然煙消云散。
據記載,清末滬上天仙茶園趙小廉、趙君玉等反串《割發代首》(又名《戰宛城》)。海派老生趙如泉反串鄒氏。趙無蹺工,文場還能應付,至“刺嬸”時實在對付不了,竟當場脫下木蹺,赤腳走“烏龍絞柱”,臺下哄堂大笑。趙置若罔聞,一本正經照演不誤。同臺演員李春利等實在抑制不住,紛紛笑場。此后均稱趙為“赤腳大仙”。
京戲是草根文藝,扮演男歡女愛往往缺點詩情畫意,更不會通過男女情愛折射“高大上”的內涵,而是一味訴諸性刺激,插科打諢常開“葷口”,很像當下飯桌文化中的“黃段子”現象。因此,像《賣胭脂》《鐵弓緣》《游龍戲鳳》《打櫻桃》(又名《文章會》),甚至連《小上墳》《打杠子》等戲,有清一代也常被列入“淫戲”榜單。
《鐵弓緣》現在演出都經過了“凈化”處理。以前“開茶館”一折,上來母女就逗哏。陳母剛說:“自從你爹——”扮女兒陳秀英的旦角必答一聲:“哎!”算來個倫理哏。陳母再接白:“——我那老頭子下世甚早。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媽媽我正在這‘虎’字上頭。白天母女開茶館,倒還罷了;到晚來躺在冰涼的炕上,東摸一把空空的,西摸一把空空的……”后面的比武招親,花旦與小生也免不了嬉鬧調情。比武過程中花旦伸手到小生臉上“拔蘿卜”。提親后,陳母同女兒開玩笑,說人家(小生)不同意。陳秀英急了。
陳秀英:“早知道他不愿意,剛才比武之時,我把他的胳膊一撅兩段,叫他一輩子娶不了媳婦!”
陳母:“傻孩子!娶媳婦可不用胳膊!”
陳秀英:“那用什么?”
陳母:“娶媳婦用什么呀——走,咱們后臺說去……”
這些插科打諢,現在都被“凈化”掉,所謂“粉戲”也就成了正戲,可能也會少些諧趣吧!
粉戲之“粉”最關鍵的還在于表演。京戲畢竟是演員的藝術。《梨園舊話》說“《雙釘記》《雙鈴記》《翠云庵》《十二紅》《翠屏山》《烏龍院》等劇,非具大本領者不能出色。當時專精此技者,只松齡、長貴、楊貴(一作:桂)云,寥寥數人”,可見這路戲表演技能的重要。
粉戲的女主角,多為花旦、武旦,享盛名者無不技藝超群,擅于表情,前輩中,與伶界大王譚鑫培差不多同時代的田桂鳳,不僅與老譚合演《烏龍院》《翠屏山》等戲,功力悉敵,就是在老譚戲后,演一出《送灰面》《關王廟》等小粉戲,照樣壓得住臺。
梆子花旦侯俊山(即老十三旦)馳名南北,在內廷伺候戲,有時一次賞銀就能得六十兩,與譚鑫培一樣!可見,京戲形成后,藝術格局雖以老生為主,京劇劇目俗稱“唐三千、宋八百、數不盡的三列國”,多以袍帶大戲,演軍國大事為多,但是旦角仍有杰出人才,粉戲也依然有市場。
近世能得田桂鳳、余玉琴、路三寶等前輩花旦衣缽真傳的杰出藝人即是筱(小)翠花(即于連泉先生)。他的藝術風格世稱“筱派”。筱翠花擅演各路花旦戲,尤擅演粉戲。當年也遭受過表演“過蕩”的指責。但有劇評家則認為“余于翠花閨門(旦)之戲,惟見其剔透入微,風光嫵媚,不知其蕩;若夫兇悍潑辣正宜以淫蕩見長,唯其能蕩,小翠花之所以可貴也”。
正像當時的評論所說,小翠花表現潑婦的淫蕩是從“精神上之模仿得來者”。一出場顰笑之間就將一種淫蕩神態刻畫入骨,“有勝于擁腰、接吻、系褲帶也!”
小翠花在《戰宛城》一劇飾張繡之嬸娘鄒氏,頭場“思春”雖也是粉戲尋常關目,但他描摹守寡少婦的神態無微不至。僅僅出場幾步走,伸個懶腰就把“春意”刻畫得入木三分。1984年,“筱派”優秀傳人陳永玲與名凈景榮慶、名武生王金璐諸位先生復演此劇,盡管作了不少“凈化”,刪去了“入帳”等關目,但陳永玲的“思春”、“刺嬸”等表演仍能傳筱派神韻。城樓上見曹操神情不即不離,恰到好處。而曹操扮演者景榮慶則使出架子花臉“舍豁”、“攮掖”技術,大出曹丞相洋相,活活把曹操刻畫成一個奸色鬼模樣。
張繡降曹后,曹操進駐宛城,得意忘形,攜子曹昂等城內閑游。在城樓下瞥見鄒氏美貌,頓起色心,不顧身份,左顧右盼,丑態百出。曹昂等人觀之不雅,硬要將他拉走。過去有句俗話罵色鬼“見了女人連腿都邁不開了”。景榮慶的幾步下場簡直就是這句話的注腳:他斜對臺下,眼望城樓不住回頭,幾個橫步,活現一副“邁不動步”的色樣!幾步下場即獲得滿堂的彩聲。
筱派擅長的劇目,有不少屬于上述各類粉戲,建國后大都不適宜上演,連他的拿手戲《活捉》一度也名列禁戲名單。演來演去幾乎只有一出重新加工的《拾玉鐲》。1957年,文化部劇目工作會議召開后,張伯駒鼓動小翠花復排了《馬思遠》等老戲。不久,“反右”斗爭開始,張伯駒因此被打成右派,筱翠花自然也受牽連。以后,筱派的戲就越來越少,漸漸淡出舞臺了。
(摘自《東方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