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下神話外衣的李小龍

□　陳軍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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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下神話外衣的李小龍

□陳軍宏

2015年7月22日是李小龍逝世42周年紀念日，網(wǎng)上又開始熱傳一則視頻《李小龍到底有多牛X，看完你就知道了》。視頻主體是兩段手持攝影的黑白影片，展示了李小龍用雙節(jié)棍打乒乓球和劃火柴的神技，網(wǎng)友紛紛驚呼中國功夫的不可思議。

不過很快就有人指出，這其實是多年前諾基亞N96李小龍限量版手機的營銷廣告，片中的“李小龍”其實是武打演員石天龍扮演的，而所謂的“神技”只是簡單的特效障眼法。

“仙迷”和“龍黑”之爭

在一些崇拜者眼中，李小龍保持著這些“世界紀錄”：1秒鐘踢6次腿，把一個身穿護甲的200磅壯漢踢飛20米，用雙節(jié)棍擊出1600磅的力量，輕松把手指插入一罐未開封的可樂……但是這些“世界紀錄”并未獲得官方承認，也沒有留下任何影像資料。

不過，李小龍還真的留下了幾段訓練影像，只是影片中表現(xiàn)出來的威力與傳說相去甚遠：把一個沙包打得左右搖晃，將一個拿著腳靶的男子踢得向后退了兩步，還有就是被津津樂道的“二指禪單手俯臥撐”，然而這些在習武者中算不得神奇——江西貴溪一位六旬老漢兩根手指撐地一口氣能做幾十個俯臥撐，安徽宿州還有一個小伙單手單指21秒內能做20個俯臥撐……

百度有一個叫“格斗科普”的貼吧，李小龍的實戰(zhàn)能力是貼吧中長盛不衰的熱門話題，底下評論永遠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派：李小龍崇拜者（被稱為“仙迷”）認為他是功夫之王，而另一派（被稱為“龍黑”）則說他只是個毫無實戰(zhàn)能力的戲子。在“仙迷”的口中，李小龍可媲美“武圣”：全美空手道大賽打敗羅禮士奪冠；參加長島空手道比賽以全KO的記錄稱霸；一拳KO重量級拳皇并使之在醫(yī)院躺了三個月；飛機場打趴下8個伏擊自己的日本武師……

然而“龍黑”則用各種證據(jù)證明這些實戰(zhàn)經(jīng)歷要么無從稽考，要么是早被辟謠的地攤文學，屬于一種出于廉價民族主義的造神和意淫。事實上自17歲獲得過香港校際拳擊賽冠軍后，李小龍再也沒有參加過任何格斗比賽，而網(wǎng)上隨處可見的一段李小龍對打視頻，是李小龍在1964年美國加州長堤國際空手道錦標賽上作為表演嘉賓在宣講自己的武術理念和技擊動作，并不具有實戰(zhàn)性質。“沒有實戰(zhàn)成績，那是不是就不能打呢？”這個問題恐怕已經(jīng)足夠讓“仙迷”和“龍黑”再繼續(xù)爭論一個世紀了。

對中國傳統(tǒng)武術的批評

讓我們試著從另一個角度去看看李小龍吧。與《李小龍到底有多牛X》視頻一同被熱傳的，還有一段《李小龍參加美國福克斯電影公司面試》，這是1965年，25歲的李小龍來到洛杉磯二十世紀福克斯電影公司電視片分部，為出演探案電視劇《陳查理長子》試鏡，在8分鐘的試鏡片段中，風華正茂的李小龍帶著初為人父的喜悅，面對影業(yè)巨頭淡定自若，對答如流。

他在面試中像一個布道者，用流利的英文和他所學的哲學非常巧妙地傳遞了這樣一種觀點：中國功夫比當時如日中天的空手道、柔道更為高明；中國功夫就像水一樣，沒有固定的形態(tài)，不拘泥于傳統(tǒng)的一板一眼，它雖然看似柔弱，卻能以柔克剛。這讓當時不知中國功夫為何物的美國人非常驚訝，原來古老神秘的亞洲還有這樣一種神奇的存在！

后來隨著李小龍的一系列功夫電影，中國功夫作為全新的武術形式讓全世界熟悉并推崇，據(jù)說李小龍還是將“kungfu”最先引入英文字典的人。這些都讓祖國同胞將這位華裔美國人推上“民族英雄”的寶座，把李小龍視作將中國傳統(tǒng)武術發(fā)揚光大的武術大師，許多聲稱以李小龍為偶像的人同時也是中國傳統(tǒng)武術的擁躉。然而這里有一個天大的誤會：李小龍所津津樂道的“中國功夫”其實并非指中國傳統(tǒng)武術。

美國武術雜志《黑帶》1967年11月號有一篇李小龍的專訪，在訪談中李小龍對于傳統(tǒng)武術的批評比比皆是：“（傳統(tǒng)武術）有太多不切實際的馬步、架勢和傳統(tǒng)的形式、規(guī)矩……練打脫節(jié)，沒有真正讓學生通過貼近實際的訓練為真實的格斗做好必要的準備。一個身懷這些所謂雜七雜八的傳統(tǒng)‘真?zhèn)鳌募一铮粫馊送礆！?/p>

李小龍一再強調，武術技擊不是既定套路的重復操練，而是需要在實戰(zhàn)中不斷摸索，尋找最優(yōu)解。在李小龍眼中，中國傳統(tǒng)武術中各種標志性的門派動作只是華而不實的花巧。“在刻雕像的時候，雕刻者不會在要雕刻的石塊上繼續(xù)添泥加料，事實上，在雕刻的時候，一開始就把非本質的東西鑿掉了。”他用“精簡、直接、非傳統(tǒng)性”來概括自己開創(chuàng)的截拳道——他之前在福克斯電影公司試鏡中所說的“像水一樣”沒有固定形態(tài)的中國功夫，其實就是指他的截拳道。

李小龍曾經(jīng)也是中國傳統(tǒng)武術的練習者，他14歲就師從葉問練習詠春拳，后來赴美讀書，也一直在開武館教詠春。1964年三藩市武師黃澤民前來踢館，李小龍用詠春拳應戰(zhàn)，但由于挑戰(zhàn)者滿場飛奔，以近身打法為主的詠春拳無用武之地，雖然這場對決的真實戰(zhàn)果外人不得而知（雙方都聲稱自己獲勝），但李小龍后來在寫給徒弟李洪生的書信中談到自己準備對詠春進行改良，提高力量和爆發(fā)力。

但到第三封信的時候，李小龍說已經(jīng)改無可改，只得放棄。“我縱然仍叫自己的一套做中國功夫，但已對中國傳統(tǒng)武術失去信心，因所有派別，基本都是‘紙上談兵’……因此我所走的習武路線是講求實效的街頭打斗，所有招式都能派上用場。”

破除門派，無視規(guī)則

李小龍反對的不僅是中國的傳統(tǒng)武術，事實上他反對當時包括空手道、柔道、拳擊、摔跤、棍術等一切具有既定套路和規(guī)矩的傳統(tǒng)武術，而主張一種無限接近實戰(zhàn)的，無門派、無規(guī)則、無限制的武術競技。

李小龍的女兒李香凝在訪談中是這樣澄清媒體對于父親的誤讀的：“我父親沒有參加過這些競標賽，因為在哲學上他認為這樣的比賽不符合武術的理念。他不相信搏擊，因為真正的拳擊是沒有規(guī)則的。”

李小龍的遺作《死亡的游戲》中，壓軸戲發(fā)生在多層塔寺中，每一層都有不同門派的高手把守，但最后卻被主角逐一擊破，傳達的也是同樣的理念：如果武功拘泥于派別與傳統(tǒng)，就注定被擊敗。

在李小龍辭世后，世界武術格局仿佛就是按照他的預言來演化的。1993年第一屆UFC賽事在美國科羅拉多州舉行，世界性綜合格斗（MMA）交流平臺拉開了武術格斗的新篇章，相撲、拳擊、空手道、跆拳道、泰拳等傳統(tǒng)武術被拉到了同一平臺展開近乎無限制的較量。后來格雷西家族的巴西柔術橫空出世，以前所未見的地面纏斗術將傳統(tǒng)的站立格斗門派以摧枯拉朽之勢一一絞殺，一時風頭無兩。

隨著技術的發(fā)展成熟，悍將頻出，打擊系、摔跤系、柔術系三足鼎立。交叉訓練大行其道，站立打擊系和地面纏斗系的界限日漸模糊，技術全面融合成為大勢所趨，再沒有了門派的面目，誰技術更突出更全面，誰就能君臨天下。破除迷信神話，摒棄門派之別，推崇實戰(zhàn)交流，這是李小龍和MMA格斗的共同主張，也難怪UFC主席Dana White盛贊李小龍是MMA格斗的先驅。

李小龍作為武術家之所以風靡世界，正是由于他求真祛魅的務實精神和無門派無國界的普世理念。如果他今天還活著，看到如今人們仍在為自己制造新的功夫神話和民族主義鬼話，不知會作何感想。

（摘自《看天下》2015年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