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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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美國夢
□劉磊

管萍中等個頭,看上去大過實際年齡。從琯頭到美國這么多年,管萍的生活變化不大。
下午4點到6點,這是那個位于美國費城東北區的社區最熱鬧的時候。放了學的孩子們在一起玩捉迷藏,追逐嬉鬧。社區里,像管萍這樣的福建人很少,她與鄰居們的交流只限于見面打個招呼,hello是管萍會說的全部英文。
2008年以前,丈夫在美國,管萍在琯頭,獨力撫養兩個孩子,想著出國,大把的空閑時間用看電視、睡覺打發。現在,管萍在美國幫女兒帶孩子,大把的空閑時間仍然這樣打發。
她的家在費城,房子是6年前分期付款買的,首付3萬美金。外孫女Vivian是管萍生活中最大的慰藉,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里,除了這個5歲的孩子,幾乎沒人跟她說話。丈夫和子女都在外地謀生,工作繁忙而且遙遠,一家人團聚的機會非常有限,平時聯系主要依靠視頻和電話,即便農歷新年也不例外。
她感到孤獨,但也知足,畢竟“有家的感覺”。如今她唯一的事業是在自家門前的空地上種菜,按照管萍的說法,以前不可以種,“自從奧巴馬上臺以后才可以,奧巴馬的老婆都在白宮里種菜了”。
最近幾年,每年管萍都會帶著Vivian回到福州市連江縣下轄的小鎮琯頭住上兩三個月。小鎮上幾乎每家每戶都有親人在國外,他們分布在36個國家和地區,絕大多數在美國。
乍看上去,琯頭這個位于閩江入海口的福州小鎮與中國其他任何一個地方的小鎮并無二致。
但只需稍加留意,就會發現許多不同尋常的地方:街邊墻上印著出國留學的小廣告,電視屏幕上滾動著各種貨幣的實時匯率。旅行社很多,它們大多都提供翻譯、代辦簽證等服務。幼兒園里,少則三四成、多則七八成的孩子在美國出生,擁有美國國籍。
琯頭的發展史幾乎就是一部偷渡和移民的歷史。當地一位公安系統的退休官員回憶,大規模的偷渡出現在1985年后,一直持續到90年代初。那時偷渡的方式主要是坐船,通過第三國中轉到美國。這是所有的偷渡方式中最為艱辛的一種,有些人甚至死在了前往美國的途中。
1990年,丈夫偷渡出去時,管萍剛剛結婚3年,女兒8個月大,兒子1歲多。丈夫到美國那一天,是自出發之日起的整整半年后。
在這小鎮,克服一切阻礙到美國去,唯一的動機和主題是賺美金。
盼望許久的時刻終于來臨。那天,從琯頭出發前,管萍準備了吃的、穿的、用的,整整五大包行李,隨行的還有她19歲的女兒和20歲的兒子。晚上11點,飛機在肯尼迪國際機場徐徐降落,在紐約餐館做“炒鍋”的丈夫已經在機場外等著了。
這是2008年6月,管萍41歲,已經18年過去了。管萍在流眼淚,丈夫當時也把臉扭過去。這些年,她只見過丈夫從美國寄來的以紐約世貿中心大樓為背景的照片。
她原本的打算是先自己偷渡過去,與老公分別上庭,這樣成功拿到綠卡的概率要大一些。在她偷渡失敗之后,丈夫開始在美國上庭,贏了,拿到了綠卡。然后,管萍和她的兩個孩子開始申請赴美——偷渡客想要拿到美國綠卡或公民身份,上庭是必經之路,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政治的,宗教的。
按照琯頭歸國華僑聯合會副主席林祖勛的說法,“五花八門,各顯神通”,順利的幾年就行,很多人上庭長達十年、二十年,至今尚未獲得“身份”。
但無論是否能拿到“身份”,這些來自福州僑鄉的人們命運相差無幾——偷渡或移民到美國,在餐館打工或開餐館。
2013年,3位在紐約的留學生一起完成了一部講述中國偷渡者的紀錄片《漂》。其中的主角、1991年出生的魏宇翀,就來自福州連江縣。
那時,他剛到美國一年多,在一家中國餐館工作。他對這個國家沒有什么深刻的感受,“說不上喜歡,在這邊的感覺就像不停地工作、工作。”餐館工作的時間一般在10到12個小時,他每天下班回到家就已經深夜了。
在餐館工作,收入并不低,每月一般在3000到3500美金,和普通白領相當。《漂》的導演安南曾想象,偷渡客是“黑不溜秋,穿著破拖鞋,渾身是傷的形象”,因此與魏宇翀初次見面時,他感到非常震驚——這個年輕的偷渡客竟是一個染著黃頭發,手中拿著價值800多美金的LV錢包的“潮男”。
對魏宇翀來說,孤獨是最大的痛苦。他父母早逝,“這么多年自己也過來了,我還是沒有習慣孤單。其實我特別想有自己的朋友圈和一個家。”像管萍一樣,語言不通同樣困擾著他——坐地鐵常常坐錯線;完全無法融入美國社會;想換別的工作也異常困難。
他每周都會去教堂,因為他上庭的理由是宗教庇護。但他逐漸喜歡上了教堂:“在教會里面帶給我非常多的快樂,讓我也忘記了一些痛苦的回憶。”
羅漢是《漂》的制片人,他也發現,“在那邊很容易信宗教,因為太孤獨,太空虛,你沒有歸屬感。人會變得越來越簡單,每天工作,睡覺,工作,睡覺,然后周末去禮拜,拿工資,就是這樣。”
僅有少數特例。比如在Vivian就讀的那家幼兒園里,另一位流動學生的媽媽陳春。她是90后,高二時到美國,父母在美國開中餐館,陳春的高中畢業典禮只有母親能去參加,因為餐館里必須有人留守。
陳春還記得,當她剛到美國時,媽媽就告訴她不要再走父母的路:“一定要學好英語,盡所能讀完大學,拿到學歷,不要繼續做中餐館。”
陳春后來讀了本科,現在正在讀碩士,她有了美國的朋友和更多的可能性。在談到究竟是什么決定了她選擇這條路時,她回復:“有了學歷我今后的選擇會更加豐富,而不是局限在餐館”。
隨著這些移民二代逐漸長大,等他們到了結婚生子的年齡,移民三代一個個地在國外出生。正如管萍的外孫女Vivian那樣,一出生就擁有美國國籍,不需要像祖輩那樣艱難偷渡。
鎮里的人們紛紛都出去了,由于留守的老人多,琯頭形成了一條保姆街,不到200米的范圍內依次分布著6家大大小小的保姆站。
這些照料老年人的保姆大多都來自偏僻鄉鎮。“老年人這一塊實際上是一個問題,”琯頭鎮歸國華僑聯合會副主席林祖勛說,“有些不能動的老人,一個是克扣你的伙食,再一個你不能動了,拉屎拉尿都得人伺候,保姆揍你幾下的肯定也有。”
在琯頭,老人去世時,兒子沒有回來的情況一點也不稀奇:有的因為沒有“身份”,也有的只是因為沒空。
在閩江的某個碼頭邊,常常可以看到一個頭發稀疏花白的老人。碼頭上有人在下棋,他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聽著。他在幾年前患了白內障,視力越來越差。到了今年,幾乎看不見了,眼前不過是一團模糊的黑影。
這個叫林文的老人,兒子和女兒都在國外。1995年,他看許多廠子的效益漸漸變差,甚至倒閉,就對兒子說,在國內沒有前途,你趕緊出去吧。他的兒子剛從技工學校畢業,做了兩年工人,不想出去,終究還是被林文“按著”出去了。
林文的兒子至今怨他把自己“按”出了國。他知道,兒子在那邊過得并不好。用林文自己的話說,他現在“就是孤獨老人的生活狀態”。
和兒女聯系多嗎?他沒有明確的回答,只說兒子比女兒要多一些。有時有事,他就撥過去,然后掛斷,兒子再打過來,因為那邊“20美金隨便打”。
相比談論子女,林文對回憶他的年少時光和談論政事,表現出更多的興趣。他說,1966年到1968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那時他在福州讀中專,是一個紅衛兵,到全國各地串聯。作為被毛澤東思想灌輸長大的人,這位昔日的紅衛兵至今懷念“老毛時代”。但他同時也承認,那個時代不會造就今日的僑鄉,很多人出不去,只能在家鄉掙扎。
“人一輩子都是很苦的。”這位67歲的老人發出無奈的慨嘆。手機響了,老伴打的,叫他回家吃飯。林文顫巍巍往家中走去,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摘自《明周刊》201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