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屬于英雄和詩人

宋石男

由于不習慣中國式公關推廣，《霍比特人3》在大陸媒體上似乎不冷不熱。這不公平，它是一部接近偉大的史詩神話的終曲，理應得到更多尊重、談論與贊美。

應該感謝原著小說的作者托爾金和電影導演彼得·杰克遜，為我們這個迅捷而乏味的時代，再造宏大悠長的瑰麗神話。

1951年末，因為《指環王》與《精靈寶鉆》遲遲不能出版，托爾金寫了一封萬言長信給美國出版商：“我從早年就因自己所愛之鄉土沒有屬于自己的故事而悲傷。希臘、羅馬、德國、斯堪的納維亞、芬蘭都有根植于自己語言的神話，唯獨英文沒有。亞瑟王的故事是英國的，不是英文的，因此無法彌補我的失落感……我要為英文寫一則神話，一則遙遠的傳奇，以精靈的眼睛來看天地初開以降的一切事。”

他做到了。托爾金的筆下，總是戰士疾行、青銅鋒利，天空星辰密布，大地鮮花盛開，山峰烈風呼嘯，河流漩渦湍急。英雄陸續征戰和死去，而世界萬物則在命運女神的紡線中兀自生長。

約翰·芬利曾將西方神話稱作“英雄的思維方式”，主人公極富個性，敘事充滿戲劇張力，重視細節。當行吟詩人開始講述神話時，就連荒野長夜中熄滅火堆的灰燼也會重燃。

遺憾的是，在我們的文明早期，沒有這樣的神話傳統。我們擁有的只是零星的寓言、模糊的傳說和山海經式的斷章。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中國神話之所以僅存零星者，說者謂有二故，一者華土之民，先居黃河流域，頗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實際而黜玄想……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實用為教，不欲言鬼魂，太古荒唐之說，具為儒者所不道……”這段話大概可以歸納為神話的歷史化與倫理化：神話為歷史取代，又因儒家倫理而變成教材。

希臘、北歐神話也有倫理化的過程，但它們仍然燦若星河，因為在這些神話傳統中，歷史是英雄主義的歷史，不是帝王將相的歷史;倫理也是個人化的倫理，不是集體主義的倫理。正因如此，在古代希臘和北歐，才有不絕如縷的神話詩人，用日出般的才華，將之發揚光大。

讀讀這段吧，美狄亞與伊阿宋的相遇：東方剛剛透現魚肚白，朝霞還沒有照亮天空，姑娘便急忙從床上跳下來，扎好金黃的頭發——先前她還悲傷地披散著頭。她從臉頰擦去最后一絲淚痕，又用花蜜般的脂霜打扮了一通。伊阿宋和他的朋友終于跨進了大殿，倜儻風流，顧盼自雄，猶如大海中升起的天狼星。姑娘猛地看到英雄，呼吸都停住了。她眼前一陣漆黑，雙頰陡然發熱，心慌意亂，不知道如何辦才好。

只有真正的詩人才能描述出這樣動人的場景，只有他們才能在大海般洶涌的情節中停頓下來，去注意懷春少女面上的淚痕。

托爾金在前面提到的那封信中還說：“我相信所有的傳奇與神話，如同所有的藝術，絕大部分是源自于‘真相’（truth）。”他一語道破了西方神話的偉大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