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譚 云
誰都不會想到,一只來自日本的馬桶蓋,會在它的鄰邦驟然刮起一陣旋風。
“中國人是2015年春節期間最‘奇葩’的消費者。”這是日前《人民日報》海外版對這一波“日本馬桶蓋”購物熱潮所作的評價。日本商場里如過江之鯽的中國客,讓對岸的中國制造商們倍顯尷尬和難堪。日本馬桶蓋如同中國制造的一個鏡像,映照出一個看起來“南橘北枳”的事實,折射出一個中產崛起時代的消費變軌趨勢,也發出了一個中國制造基因亟待改良的刺耳警訊。
那么,以日本的馬桶蓋為參照,中國制造能否尋找到另一種可能?
財經作家吳曉波的一篇隨筆《去日本買只馬桶蓋》,讓漂洋東渡購買以馬桶蓋為代表的“日本制造”,成為這個春節國人趨之若鶩的新風尚。
采用納米水離子技術的吹風機、耐磨度是普通鋼60倍的陶瓷菜刀、不銹鋼真空雙層保溫的保溫杯、采用LED超聲波技術的電動牙刷……在這些“日本制造”引爆國內輿論之前,它們其實早就在那兒,其中的一部分甚至產自國內。但它們在海岸兩頭所帶來的體驗和感受是截然不同的,一邊是習以為常,另一邊則是驚艷贊嘆。
如前文所提,“中國人是2015年春節期間最‘奇葩’的消費者。”“奇葩”之說何來?首先,這一波赴日購物潮中,國人跨洋采購的產品并非具有財富符號意義、在海外購買具有價格優勢的奢侈品,而是一些生活中使用頻率極高的日用消費品,如牙刷、吹風機、菜刀、保溫杯;其次,這波購物潮具有顯著的“舍近求遠”特征,上述商品皆可在街邊超市輕易買到,若想滿足一般使用要求無需勞師動眾東渡日本;再次,中國消費者傾向于為非奢侈品支付極高溢價。

這些溢價,既包括產品價格本身,比如有人不惜花上近1500元人民幣買5公斤日本大米;此外還包括遠赴異國的交通、食宿等綜合成本。這些溢價,代表了另一種奢侈。
再聯系到此前國人消費“奢侈形態”的演進趨勢,我們可以從中窺見國人消費觀念和行為的變遷軌跡。就拿此次以“引爆點”形式存在的日本馬桶蓋來說,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它某種程度上成了一個都市生活的象征性物件,用“蹲的”還是“坐的”,一度成了經濟能力、生活品質的重要分野。彼時的抽水馬桶是令人向往的物件,但至于它是國產的、進口的還是海外直接采購的,大多數人并不關注。這構成了一種“奢侈形態”。
此后,伴隨中國經濟入世紅利、勞動力紅利、資源紅利協同驅動的高速增長,“奢侈形態”持續演進。這一階段,去海外掃貨購買奢侈品,成為一種標志財富、宣示身份的普遍方式。在歐美諸國商場、免稅店里揮金如土的中國客,也讓西方世界從驚詫愕然到習以為常。世界奢侈品協會發布的統計報告顯示,中國已成為節假日境外最具奢侈品購買力的群體,居全球之首。盡管購買的是奢侈品,但國人之所以選擇遠渡重洋,在意的還是海外的價格優勢。
而以今年春節的“日本馬桶蓋”消費潮觀之,“奢侈形態”又一次悄然演進:支付高溢價購買原本低單價的日常消費品,成為新的標桿和風向。
如今,這一波“日本馬桶蓋”購物潮仍在發酵,但劇情似乎已發生反轉:一位杭州購物者發現大阪電器商場中的松下牌馬桶蓋,外包裝上赫然印著“Made in China”,產地是杭州下沙。后經媒體采訪確認,這款產品確實產自杭州,國內國外功能相差不大,國內款還有防潮功能,而這樣的智能馬桶蓋事實上國內有生產和銷售。
中國客去日本買回日資品牌產品,卻發現產品產自中國,聽起來有些荒唐和非理性,但這樣的事正在發生。這也構成對“中國制造”的另一種諷刺,諷刺之處即在于計劃外的“出口轉內銷”。外資品牌在境外投資設廠,看重的是全球配置資源的低成本優勢,而原本銷往海外的產品,卻意外地又賺了一次中國人的錢。
但在國人看起來非理性的消費行為背后,是合乎邏輯的理性。這種理性植根于對中國制造低質、低價、低端的固定成見。這固然并非中國制造的全貌,不少中國制造商為實現技術、產品和品牌升級所付出的艱辛努力不應被忽視,但它至少如實反映出了中國制造如今所面臨的尷尬和困境。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中國制造是被“慣壞”的。中國制造商們在相當長時間內所面對的,都是一個物資短缺而又充滿真空的龐大市場,他們擁有土地、能源、人力等成本低廉的比較優勢,他們擁有知識產權保護薄弱、環境資源約束寬松的“美好時光”。由此催生的制造模式,必然是粗劣低效、不加節制和缺乏敬畏的;他們的思維方式和組織基因,無可避免地帶有“短缺經濟”時代的深刻烙印。
因此,它們用“技術換市場”,他們比拼誰更能擊穿價格底線,他們缺乏極致化打磨和雕琢產品的耐心,他們缺乏對人性需求的深切理解和體認。正如一個看似簡單的馬桶蓋,想必當中國消費者對日本制造發出贊嘆時,一個隱藏在內心的詰問是:為什么它的設計制造者,不是中國公司?
沒有夕陽的產業,只有夕陽的產品和企業。與其說當前“中國制造”的桎梏是產能過剩,毋寧說是貼合市場需求、充滿人性關懷的有效供給不足。
上述命題的另一個方面則是,為什么是一衣帶水的鄰邦,設計制造出了“日本馬桶蓋”?
答案或許部分植根于中日兩國的先天稟賦差異。與中國制造商們所面對的環境截然不同,日本的制造商們早已跨越了“短缺經濟”時代,他們本土沒有豐沛廉價的資源供應,他們賴以立足的市場并不如中國般廣袤無垠;當廣度不足時,他們只能訴諸深度、精細度、契合度;他們必須在狹小的市場縫隙中尋找空間,他們必須挖掘基于人性的深層次需求,他們必須滿懷憂患地將產品做到極致。
因而,他們的大米是精耕細作的,他們的馬桶蓋是精打細磨的,他們的數碼產品是精雕細琢的。
即使是這樣的日本制造,也難以在國際市場的角逐競爭中保持勝勢。在吳曉波的另一篇隨筆《瑞士鐘表匠的工匠精神》中,日本鐘表制造商具有廉價和輕便優勢的石英手表,終究未能顛覆瑞士工匠們的機械表;而面對蘋果、三星等數碼設備制造商的“破壞性創新”,日本曾經引以為傲的數碼產業也節節敗退,陷入了“創新者的窘境”。
但至少在陷入窘境之前,他們已是引領風騷的創新者,充滿工匠的精神,充滿對市場的敬畏,充滿對人性的洞察,并將這些轉化為一件件宛如藝術品的“日本制造”。
它們也正是中國制造基因中所缺失的片段。中國制造商們曾經習慣于“差不多就行了”的信念,將山寨抄襲美其名曰“技術引進和消化吸收”,兜售著空洞無物的概念和粗制濫造的產品;或者將尖端技術和大量資源,傾注于需要“集中力量辦事”的宏大領域中,而疏于對基本需求的關照和滿足。這樣的一套方法論,曾經很奏效。
但時移世易,此次的“日本馬桶蓋”購物潮即是明證。以日本的馬桶蓋為參照,中國制造能否尋找到另一種可能?
勞動的價值如何體現?制造的尊嚴怎樣回歸?體面的人生哪里尋找?所有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深思并努力尋求解決方案。
我們不是造不出馬桶蓋,而是根本沒想過這回事。原因之一,是在我們的語境里,勞動以及如廁都是丑的,都是不體面的,所以根本不會想著去改善。已逝作家王小波曾經寫過自己在云南插隊時的生活,每天就是挖糞挑糞,把一個個小糞堆變成一個個大糞堆,然后把這些個大糞堆逐漸變小,再把這些小糞堆分送到田里去。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這種讓糞不斷變形的勞動到底有什么意義。
有一年,在英國諾丁漢,我看到英國人要維修一座老房子。那幢房子并不大,可他們勞動的陣勢很大:轟隆隆開來四輛卡車,放下四個小型集裝箱,其中兩箱是各種各樣的工具,一看就相當專業。另外兩個箱子里是什么呢?你想破頭也不會想出來。一個是移動咖啡室,一個是移動衛生間。咖啡室里時時有現磨的熱咖啡,衛生間里有手紙供應。這分別負責人類身體一進一出的兩種移動設備立時讓我心生慚愧與不滿:這樣的勞動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這也太不把勞動當成苦差事了吧?此外,這些英國工人朝九晚五,絕不加班,絕不放棄休假。憑什么他們就可以這么體面地勞動呢?
英國的博物館很多,曼徹斯特有一座著名的科學與工業博物館,分為主館、動力館和航空館。博物館以工業革命歷史為主題,介紹了曼徹斯特的歷史、能源、紡織、交通、通信、航空等產業,展示了近代工業文明的種種神奇之處。其實,我覺得這座博物館是對人類勞動的最好致敬。包括蒸汽機在內,這里所展出的所有機器的發明其實都只為讓人過上更體面的生活,讓人獲得一種更有尊嚴的勞動方式。
而所有這些讓勞動更有尊嚴的努力背后,其實都潛藏著對個人生命價值的尊重。在這種尊重里,每個個體生命都是高貴體面的,都是理應過上美好生活的,都是不能白白消耗的,都是注定要享受現代文明成果的。否則,人為什么要活著?勞動又有什么意義?
在日本,精致的生活態度隨處可見。對于細節的精心打磨,對于品質的極致追求,催生出更為精致的市場需求,并由此衍生出更為精致的產品。春節前去了趟日本,在以傳統建筑為主、保留著濃濃古風的京都,印象最深的莫過于天天都要痛苦地頂著滿腦袋“包”。
之所以如此,緣于日本和式建筑低矮的設計風格。在這里,門框低、橫梁低,公寓室內的那些拉門自不必說,飯館里忽然出現的一根橫梁、商店拐角處毫不顯眼的門框,經常讓我猝不及防地與之親密接觸。尤其是銀閣寺入口的那一道山門,“duang”地一頭撞上時,逗得一旁的日本老大爺哈哈大笑,連聲安慰。
和式建筑室內的重要特征是視點低,也就是室內的家具都很矮,人們圍著一個低矮的茶幾席地而坐。據說,除了受到地震頻繁等因素的影響之外,這樣的建筑風格,源自日本人精致的生活態度。正是因為精致,和式建筑追求自然,不喜歡對抗自然的高大建筑,理想的住宅及室內不是希冀通過它來夸耀人的力量,而是要與自然協調,與大自然渾然一體,著眼于溫馨親切的空間氛圍。
在日本,精致的生活態度隨處可見。使用精美繁復的餐具,多達9道甚至是11道菜的會席料理、懷石料理,充分詮釋了什么叫“食不厭精”;充滿緊湊感,樣式幾乎已經有點“丑陋”的小轎車,以及與之相匹配的緊湊型車庫、車子擠得密密麻麻的停車場,充分詮釋了什么叫“螺螄殼里做道場”;彬彬有禮,甚至有點“多禮”的人際交往準則,充分詮釋了什么叫“禮多人不怪”;密布街頭的自動販賣機上,品種多樣的各式飲料排列在一起,足以引發“密集恐懼癥”,充分詮釋了什么叫“選擇困難”……
在東京,公寓附近一家水果店的精致“生意經”,讓我有點震驚。在這里,每樣水果都有紙盤或紙盒盛放,并覆以保鮮膜,排放得整整齊齊。正是草莓季,我們選購了一份草莓。結賬時,年輕的女老板忽然不停地向我們道歉。經過磕磕絆絆的交流之后才明白,女老板是在告訴我們,其中的一顆草莓有點腐爛了(其實程度并不嚴重)。由于這樣的“錯誤”,這位女老板小手一揮,給了我們五折的優惠價。老實說,這樣的服務態度,我還真有點受寵若驚了。
然而,這還不是最讓我吃驚的。鑒于這么好的服務態度,第二天我又來到這家店。女老板顯然還記得我們,見我們選購了另外一種草莓,連忙問:“是不是昨天的那種草莓口感不好?”隨后,她又連連道歉,說是昨天的那批草莓可能放得時間長了影響了口感。為了表示歉意,她又拿出3只橙子作為賠禮。作為一名長期以來習慣于與商家“斗智斗勇”的中國消費者,此時只能用“眼淚嘩嘩地”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生活態度、工作態度和服務態度,對于細節的精心打磨,對于品質的極致追求,才會催生出更為精致的市場需求,并由此衍生出更為精致的產品。也因此,日產馬桶蓋、電飯煲、吹風機和“洗臉神器”等等產品的風靡一時,并不令人感到驚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