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芊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00)
魯迅的《狂人日記》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用現代體式創作的白話短篇小說——內容與形式上的現代化特征,成為了中國現代小說的偉大開端,開辟了我國文學發展的一個新的時代。中國現代小說在魯迅手中開始,又在魯迅手中成熟,這是歷史上并不多得的現象。魯迅所處的時代正是文學典范轉移的時代,因此魯迅以其鮮明的歷史使命感形成了經典的魯迅文學。魯迅思想的深度和廣度無人能及,他以他強烈的個體體驗,在《狂人日記》中以先覺者和庸眾的強烈對比,勾勒出了一幅中國現代社會歷史鏡像。
《狂人日記》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開山之作,便以“表現的深切,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人的心。”魯迅的小說每每以冷峻的筆觸書寫人生背后真正的悲哀,在有限的篇幅中,勾勒出國人未覺醒的精神麻木狀態,力圖“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以達到對麻木國人的精神啟蒙,從而推動現代中國的變革。魯迅說“說話說到有人惡,比起毫無動靜來,還是一種幸福”,他以一種精神斗士的勇氣和力量不憚描繪愚昧現代中國的悲哀圖景,讓人們“知道原來自己的世界也不十分美滿”。魯迅自己說他是在從事“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魯迅在這一過程中飽含情感,但由于其獨特的社會觀察視角、冷靜的社會剖析與類似一針見血的無情自剖,“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自己”,這就無怪魯迅的冷靜。剖析社會建立在自剖基礎上,啟蒙者建立與大眾生存環境之間的血肉聯系,意識到自身來自于民間,與大眾生活在同樣的現實環境中,自身除了具有啟蒙者身份的同時也是大眾的一份子,啟蒙者與民眾的關系即寓于其中——啟蒙者也是現實生存者。
狂人在日記第一節中說“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見他,已經三十多年了。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然發昏。”這看似夢囈的話語已經是在暗示狂人的先覺者身份,傳統禁錮人的自由意志的封建禮教已經內化為集體無意識,個性思想的萌發首先表現為打破慣常的思想枷鎖。隨即狂人轉念“然而需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多看我兩眼呢?我怕得有理。”現實中狂人顯然是受害者,權利意識進一步固化狂人的個性意識,同時狂人自己也意識到自己的這種處境。狂人身上強烈的受害意識,“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想的一個人,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冷到腳跟,曉得他們的布置,都已妥當了”,使其獨立于“正常人”之外,具備了獨立觀察冷靜分析現實生活的能力,在無理性社會中產生理性精神,發出“從來如此便對么”的疑問,此時狂人的身份由現實中的受害者轉變為思想上的先覺者: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佃戶說了這許多字、卻都笑吟吟的睜著眼睛看我。
我也是人,他們都要吃了我。”
狂人此時具有了健全的理性,洞悉了封建綱常禮教、仁義道德對人的精神禁錮和愚化。他企圖拯救大哥等村里人“最可憐的是我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這種自尊自信,讓狂人具有了實踐勇氣與行為。狂人這種置身于民間又洞悉自身生存處境的的覺醒讓其成為現實社會的啟蒙者,不同于庸眾具備了獨立思考的能力與自我意識,具有健全理性的“人”正是五四所倡導與企圖樹立的“新人”標準之一。
覺醒后的狂人并沒有以啟蒙者身份四處布道,查拉圖斯特式的改造愚人,成為“超人”,而是進行自我剖析,思考“我”與封建禮教的關系,“不能想了。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是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給我們吃。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最后得出結論“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此時狂人的身份由先覺者變為加害者,建立了與普通大眾的關系,“我”雖然意識到封建宗法制度對人的毒害,但是“我”也是這種社會中的一分子,不可能脫離這種社會關系,這就是狂人的第二次覺醒,而這一次覺醒才是真正的覺醒,是人的覺醒——認識到“我”是現實生存者。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認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的理性思考讓“我”獨立于麻木落后的封建禮教的殉道者以及衛道者之上,但“我”不是飄在空中沒有根底的,而是立足于現實生活中,“我”的先覺者身份是寓于生存者身份中的。“我”首先作為人,才能切身體會人的感受,從而意識到愚昧,這種改造人精神的方式是最震撼人的,讓人真正意識到個體的悲哀。
狂人的第二次覺醒體現了魯迅進化論的觀點:倫理是進化的,而不是進化的倫理。只有立足現實求轉變,才能達到真正的啟蒙效果。啟蒙者不是新思想的占有者,狂人認識到封建制度對人的戕害:“獅子似的兇心,兔子似的怯弱,狐貍似的狡猾”,用虛偽的禮教制度掩蓋自身“吃人”的本質。啟蒙者是新思想的擁有者,狂人含有“哀其不幸”的人道精神,“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啟蒙者在現實生存者身份上產生出個性意識,這種個性意識帶有“原罪”思想、權利意識,只有在此基礎上才能為現代社會“五四”運動倡導的“自由”“民主”等思想奠定牢固的基礎,對社會的根本性轉變產生極大作用。狂人的第二次覺醒是“人”的真正覺醒。
[1]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溫儒敏,趙祖謨.中國現當代文學專題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3]王富仁.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吶喊》《彷徨》綜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4]薛毅,錢理群.《狂人日記》細讀[J].魯迅研究月刊,1994,(11):1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