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巴夫
審問
——獨克宗古城火災記
盧江的住所在桂山腳下的一個舊四合院里。一天晌午,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男人走進了四合院,他沒有稍作停歇,徑直往北走上臺階,推開了盧江的屋門。
“你好!盧江。”
中年男人一堵墻似的身軀,遮住了窗戶口的光線,向坐在床沿邊的盧江伸出了右手。盧江嚯地站起身來,兩只手在背后一頓摩挲,接著伸出左手握住了中年男人的手。
“我姓夏,這是我的警官證。”
這名自稱是警察的中年男人剛一落座,就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證件。盧江看見證件中男人的免冠照片,照片下寫有男人的名字:夏兵。
“我們仔細談談。”這名警官說。
“好的,您請坐。”盧江點頭答道。
“獨克宗古城一月十一號的那場火真兇猛啊,您聽說過吧,是有人故意縱火。”這名警官說。
“故意縱火?”盧江皺起眉頭,他的臉頃刻便紅了起來,“我沒聽說過。”他說。
“我們找到了一個嫌疑人,我查過他的個人資料,他簡直就是個好人吶。”警官說。
“好人如何還成了嫌疑犯?”盧江說。
“這事兒有點棘手。”警官說著,十根手指不停地敲擊著桌面,像一段馬蹄聲,似乎內心正陷入亂麻中。
盧江覺得喉嚨干澀得緊,他扭頭看見床頭柜上的那杯熱茶正冒著氣。
“你為什么要這樣干?”警官低吼了一句,兩只眼睛像鋼釘似的緊緊地釘著盧江的臉。
“您說什么?”
“你為什么要放這把火?”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么。”
“你是古城文化保護與搶救協會的副會長,你是一個優秀的制銀飾匠,你是一個有愛心有責任感的文化人,可如今,你成了一名縱火犯,一個冷血殺手。”
“您還知道些什么?您是在審問我嗎?”
“這場火從古城中下段的如意客棧燃起,一路沿著緩坡向上蔓延,火燒連營啊,整整燒了十二個鐘頭,兩百五十余棟房屋被燒毀,大量的文物古跡、城建設施被毀壞,兩千多人被迫轉移,整個古城三分之一近四萬平方米的面積被焚毀。就因為你擦燃一根火柴,點燃客棧過道角落里的一張唐卡。你讓古城最繁華的那片街區一夜間灰飛煙滅。你斷了那些客棧主和老居民的生計,這你是清楚的,讓他們流離失所?你是做文化保護工作的,可你親手毀掉了我們的文化。你活了四十歲,沒有犯罪記錄,協會里頭的人,這條街上的人,都說你人品好,對你稱贊有加。可你一露手就干了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你為什么要這樣干?”
“這樣干是值得的!”
“你是有預謀的,事先經過周密策劃的?”
“是的。”
“為什么選擇在如意客棧點火?”
“我熟悉這家客棧,它所處的位置是古城商業化最重的那片區域的正中心,這片街區喧鬧、骯臟、全是銅臭味。”
“為什么選擇在午夜,怕被人看見?”
“那片街區只有到了午夜才得安靜,一旦起火,我跑到街上大聲呼喊,人們都能聽見,這樣大家就能及時地遠離大火,不會造成什么傷害。我也確實是這樣做的,我點燃那張唐卡,很快就引燃了其他的布質掛飾。我跑到院子里大聲喊‘起火啦!看見有幾個人從房間里跑出來,我轉身跑出了客棧。我沿著金龍街往上,挨家挨戶拍門呼喊,告訴人們發火了。等我跑上皮匠坡,回頭望去,整個金龍街已經沸騰了,火光照亮了天空,人們呼叫著奔跑著向安全地帶轉移。我了解香格里拉的冬季氣候,古城區的大部分消防栓、滅火用水管道我都檢查過了,幾乎都噴不出水來,而且天氣這么冷,早被凍住了。唯一的兩個消防水源地,囤水不足,至多夠撲滅一棟房屋的火,而遠在二十公里外的求援水源地,就是足夠的水運到了古城,也進不了古城內部,古城沒有一條像樣的消防通道,就連走一架馬車都困難。最后經過大家的一番努力,火勢一定會得到控制,這我是知道的,那時天已經亮了,這片繁華喧鬧的商業街也將不復存在。
我熟悉獨克宗古城的每一處角落,我的鼻子嗅一嗅能分辨出這里的任何一種氣息。我是一只保護古城的狗。
您現在應該知道了,獨克宗古城的消防系統是如此的脆弱落后,在大量的外地人進駐后,這一點顯得尤甚,人們的消防意識淡薄得叫人吃驚。我曾經做過這方面的調研,我們協會還出了一份古城消防安全的調查報告,可誰會重視這一切呢?人們的眼里只有發展,卯足了全部力氣尋求開發之道。我想,是時候給他們敲響警鐘了。我只是念了一遍緊箍咒。”
“只是為了敲敲警鐘,給人們一個提醒,你就放一把火?你的這條理由站不住腳,此時此刻,你沒必要再隱瞞什么。”
“古城雖然被燒毀了三分之一,但我拯救的是整個獨克宗古城,我拯救了這座城的歷史,它的原始風貌,它的血液,它的未來。破壞掉的只是那些商業產物。按照上級部門的規劃設想,按古城如今的改造速度,獨克宗古城將要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申報一旦獲得通過,獨克宗將遭受更多的人注目,將會有一批接一批的游客商旅慕名而來,古城的石板路面都將會被踏平,古城的天空將會被濁氣籠罩。這是有前車之鑒的,臨近的麗江市大研古城,那也曾是茶馬古道的一處驛站,如今從內到外慘遭破壞,被同化,被毒化,被污濁得面目全非。傳統文化被湮滅,優良的血脈也消亡了,古城成了外地商人的淘金熱土。
外界的同化力是無孔不入的,外面的人將不斷地涌進獨克宗,不僅僅是改變獨克宗人民的生活習慣,還將改變他們的性格情感,破壞他們的身體肌理,繼續深入,將更換掉他們的血液、骨髓,改造他們的觀念和思想。這一切不難預見。我放一把火,焚毀了商業街的繁榮,這只是傷了獨克宗的表皮面子,卻有力地阻止了外來侵入者的虎狼野心,維護了獨克宗的獨立和血液的正統。我何錯之有?”
“燒毀的三分之一,勢必會重建,重建豈不意味著開發的深入和擴展,這將會加快古城商業化的腳步。你的所為豈不是弄巧成拙?”
“這一點我預料到了。正所謂事在人為,對抗,也許會繼續進行。”
他們隔著一張桌子對坐著。
警官手扶桌沿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窗外的太陽光讓他感到一陣眩暈。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走到盧江的床前,拿起柜上的那杯熱茶,一飲而盡。
這時,警官看見盧江的右手捏成拳頭放在背后,這只拳頭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一直藏在身后,警官發現了這一點,他走上前,抓起盧江的這只拳頭,盧江死死地攥著,絲毫不放松,這名警官掰不開拳頭,便抓了盧江的胳膊,把這只拳頭狠狠地砸向桌面,盧江的拳頭終于松開了,手背指關節冒出了血。拳頭里是一張裹成團的皺巴巴的照片,一張被汗水浸濕的女人的照片,女人優雅地躺在一家客棧庭院的睡椅上。這名警官再一次把目光盯到盧江的臉上。盧江兩眼只瞪著流血的拳頭,整個人石化了一般。
這名警官把這張女人的照片揣進荷包帶走了。把盧江一個人留在這間屋子里。
“我還會再來的。”
金字塔
我是市歷史局的一名低級公務員,是唯一沒有下級部門的普通職員。我們的部門被稱為機動部,由二十九名職員組成,是歷史局具體工作事務的執行者。如果把歷史局分為九個等級,最高一級是局長,由局長一人組成,是歷史局的頭腦,具體工作任務的下達者;第九級就是我們機動部;中間還有七個等級部門。這中間的七個等級部門之間本質上沒什么區別,只是稱謂不同而已。因為在歷史局,所有的部門每日的工作只做一件事——正襟危坐安靜肅穆地等待上一級部門傳達工作安排命令。歷史局各級部門辦公室大廳的門梁上,都安裝著一部黑色的喇叭。上一級部門傳達的工作指令就是通過這只大喇叭傳送進來的,這一級部門跟它的上一級部門一樣,在接收到工作命令后,不用干其他的,只需把這一命令一字不漏且惟妙惟肖地通過梁上的喇叭傳達給它的下一級部門,以此類推,老局長的工作命令最后傳送到我們機動部,由機動部具體實施完成任務。比如老局長下達工作令:門衛室新到了一批信件,請去取一下。這一指令經老局長之口下達,就像村里建房屋時站成一排傳遞瓦片的工人,站在瓦堆前的第一個人撿起一摞瓦片,遞給第二人,第二人接住迅速傳給第三個人,一直傳遞下去,最后這摞瓦片到達站在墻頭的泥瓦匠手里,泥瓦匠把瓦片蓋在屋頂上。老局長的工作令最終在門上的喇叭里響起,機動部收到指令,迅速由抄錄員記錄在工作簿上,再分派給五個輪流執行組中的一個組(五人為一組),這一組人去門衛室領取信件,按照收件人的信息把信件分送到各個部門,局長的工作令就算完成。
在歷史局,大多數人是無所事事的,不過是學習文件、瀏覽報紙、喝茶、打盹。混完每天的八個工作時。每個部門都私下靈活地調整了工作安排,按照這些秘密安排,每天都有兩個人死守在辦公室門口,筆直地豎起耳朵,緊緊地盯著門上的喇叭,另外兩個抄錄員也嚴陣以待,神經高度緊張地坐在桌前。這個部門其余的人就沒事可做了,工作時間全由自個兒支配。這輪流制不得不說是一個了不起的發明。至于對老局長的一切個人信息,我們知之甚少。局長的辦公室位于辦公大樓的頂層,是一間終日拉著猩紅色窗簾的大房子。局長的工作令是由他親自下達給第二級部門的,還是由他的私人秘書傳達的,我們不得而知,第二級部門的人或許知道,但他們不會向外界透露。局長的工作令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還是由比局長更高一級的組織下達的,我們也懶得去琢磨,我們的工作就是絕對服從上級指揮,不要有雜念。
有一天,機動部辦公室門上的喇叭響了,內容如下:一個村民在怒江邊放羊時,發現江邊的一處斷崖上有古怪的圖案。縣歷史文化所的研究院認為是一處規模較大的先秦巖畫。歷史局決定明日派人去怒江邊進行實地考察。按照老規矩,一名安保人員將隨考察隊同行,一來,確保考察人員的人身和財產安全,二來,在必要時,這名安保員兼職勤雜工,做考察隊的后勤人員,原則上安保員受考察隊管理。
這名特殊的安保員每次與我們同行都顯得局促不安,我們一再安慰他,說這只是工作,我們都沒往心里去,讓他別擔心。這安保員于是就更像是一名標準的勤雜員。我們年輕氣壯能保護好自己,無需他的照顧。隨行的安保員其實是局長的跟蹤員,是密探,打著保護安全和干勤務工作的幌子,監視和記錄每一次考察隊的詳細工作情況,再秘密向局長匯報。局長曾在工作令中給過一次簡短的說明:局長體恤外出考察隊員的辛苦,就派出了這么一個安保員,另外,局長認為歷史局的保安室一干人清閑得過頭了,該念念緊箍咒了。這樣的話如今想起來甚覺可愛,但大家心知肚明,誰會去說破呢。
安保員第一次與考察隊同行就很不受待見。考察隊在怒江邊的一個小山村安營扎寨。每一天出發前往目的地前,考察隊就給這名安保員分派任務,比如讓他去二十里外的鄉集市上買日用品;讓他去向村里的老人打聽本村的村規寨章等等,這安保員前腳剛走,考察隊立即出發趕往考察的目的地。直到整個考察任務完成,這名安保員甚至都不知道考察隊的目的地具體在哪里。至于一份安保員向局長的秘密報告,因局長本人并未親身參加考察項目,安保員怎么寫局長就怎么聽信了,他無從核實。安保員后來自個兒想通了,與其像一條獵狗一樣跟著考察隊,還不如放開心懷,就讓考察隊安心去干他們的工作,他就一個人呆在營地,喝茶,打瞌睡,或者四處走走,找當地村民話家常,都是不錯的選擇,又何必自討沒趣呢。正因為如此,或許還有喝了酒的緣故,安保員有一次向我們泄露了他作為局長外出密探的真實身份。我們第二天就把他的原話告訴了他,他總不至于把自己身份暴露的情況匯報給局長吧,局長依然每次為考察隊派送安保員也驗證了這一點。安保員因為臥底身份感到羞愧,在我們的一再安慰下,總算是釋懷了。他的雜務工作比一名出色的傭人干得還要優秀。局長是否會認真閱讀安保員的每一次秘密報告呢,我們無從得知,或許這不過是一種安慰,這只是看上去而已。
局長到了該退休的年齡了。他將離開那間位于頂樓的神秘辦公室,政府早為他的余生做好安排。他在退休后每個月將領到一筆豐厚的生活保證金,政府很自然地將全盤養著他。他可以去老年大學修幾門藝術課;可以參加老年旅行社,環游世界;如果他愿意的話,他還可以去大學當客座教授,他還能教書育人呢。
局長退了休,他的位置就空出來了,由第二級部門的某個人物頂上去,第二級部門也因此空出一個位置,第三級部門就會產生一個幸運兒,頂到第二級上去。以此類推,我們第九級機動部也將有一名同志幸運地得到晉升,成為第八級部門中的一員。局長一走,每一級部門就有一個人晉升去占上一級部門空出來的位置,一人頂替一人,直到整個歷史局重新回到平衡穩定的局面。每級部門的幸運兒是如何產生的,歷史局有自己的一套沿用多年的選拔人才方案。不是單一的選舉制,也不是考核制,而是采用上級領導直接提拔制。局長退休前會從第二級部門中挑選一個接班人,沒有人會懷疑老局長的眼光。這名接班人再從第三級部門中挑一個人,直接進入第二級部門頂替自己的位置。這名由接班人挑點出來的人,再從第四級部門中挑一個人進入第三級,一直到進入第七級部門的幸運兒,從第九級機動部挑一個員工,進入第八級部門。機動部空出來的一個位置,由以上八級部門新晉升的八個幸運兒共同協商,從報考歷史局公務員的考生中,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進入歷史局。
這晉升的九個人,其實都沿襲了退休的老局長的氣脈和風格,老局長以他獨有的喜好選拔了他的接班人。第二級部門的這個幸運兒為何會成為老局長意中的對象呢?可以猜想一下,這個人這些年一定是亦步亦趨照搬模仿老局長的言行思想和風格習慣來行事,可以說這個接班人就是老局長的一尊影子。而第三級部門中,也至少有一個人是這位接班人的影子,這個人也是接班人忠實的模仿者,而在下一級部門中,也會有一個公務員是完全地模仿這個人的,一直到第九級機動部,也有這樣一名惟妙惟肖的模仿者,最后這樣的影子、模仿者都晉升得到提拔。乍一看去,這些人都是老局長虔誠的模仿者,因不是受老局長的直接影響,機動部的這名模仿者可能在動作姿態在氣質上略微偏離了接班人這第二級部門的模仿者,但老局長的氣韻和那獨有的作派風氣都是一脈相承的。所有的接班人的模仿者,成了最后的幸運兒。
我還時常這樣想,或許在第二級部門中的所有職員都是老局長的模仿者,這些模仿者在以下七級部門中,都有一名模仿自己的下屬,一級一個,每一根繩上穿一串螞蚱。但老局長只能挑一名接班人,這全由老局長一時性起而決定下來,老局長挑了這一只螞蚱,這根繩子以下的螞蚱也隨之被拉出來,從而雞犬升天。整個歷史局的公務員都是老局長的模仿者,但因沒機會直接接觸老局長,只能從他的上一級中選定一個受模仿者,并全心全意模仿他,私下向他表明自己的心志。以一概全,莫不如此。能不能得到晉升,全憑運氣,這成了一種賭注。把從政的未來全押在上一級的某個人身上,而對上一級的這個人是否會得到提拔,就連這個人自己都弄不清楚。就是第二級部門的那些公務員,也說不準自己的未來,全看運氣。而老局長的這名接班人一旦選中,以下八級部門中他的模仿者(八個晉升者)的未來將一片光明。因為歷史局未來的升遷者都將從這些人中產生,其他的人不再會有機會得到提拔。但唯有第九級機動部,因常有從社會上招收進來的新鮮血液,晉升的暗斗如潛流涌動,表面看似平靜無浪,實則內部有如一場轟烈的戰爭。
機動部門的公務員之間表面上看起來,都互相尊重友愛,甚至能共患難同甘苦,這是因為誰也不能得罪誰,因為誰也不知道這二十九名同僚中,究竟哪一位會得到晉升。因無法預測彼此的命運,所以無人敢輕舉妄動,破壞相互之間看上去穩固結實的同事情誼。機動部門的晉升者是被第七級部門晉升者提拔上去的,而下一次的晉升機會,將由第八級中的幸運兒來挑選,因當初這名晉升者與機動部的其他人一樣都是最底層的公務員,再往下是沒有一脈相承的模仿者的,如今的老同事再從機動部挑選晉升者,當然全靠當年的交情與誰模仿傳承的最到位來定。所以說第九級機動部永遠是充滿生機、挑戰、爭斗的氣息的。他們的未來,倒是有那么一點兒是抓在自己手心的,這讓他們有點兒靈魂。
最高一級的局長是擁有至高無上的魅力的,他牽一根發而動一整條筋,讓下面的兩只腳雜亂地跳動。即使這名局長有一天退休離開歷史局,歷史局里仍然全是他的氣息。我是機動部一根頹廢的老油條,是最不上進的那一個,這些年靜悄悄地干我的那一點工作,誰我都不去招惹,簡直就是個老好人。上級部門早把我遺忘掉了。我似乎從未真正進入歷史局,也沒有一刻遠離它。我是歷史局這部大機器中的一個可有可無的小螺絲釘。
又及:
我佇立在一座古老的金字塔前。塔尖石直刺蒼穹,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原本黛青色石質的塔尖金光閃閃,仿佛格外受神靈的眷顧。塔基石巍然不動,如一頭沉睡的大象。塔基石向上延伸,它的高度決定塔尖石與太陽接觸的親密度。一只鳥從遠處飛來,停在塔尖石上,這只鳥在那尖頂上歇腳,打一個小盹兒,接著振翅飛走了。這只鳥的窩巢筑在塔身的某處縫隙中,鳥兒在塔身上繁衍生息。所有從這座金字塔前走過的人,都把目光投射在塔尖石上,你看,它高高在上,沐浴著暖燦燦的陽光,與風雨為伴,雷電在它頭頂歌唱。就是獵人們站在塔前,也會毫不猶豫地抬起槍口瞄準塔尖石,獵人們當然不用扣動扳機,這只是一種尊重的儀式。獵人們從準心處看見塔尖在流云中若隱若現。一日,不知是誰在塔身上刻了一尊佛像,從此,從塔前經過的人習慣了雙手合十置于胸前,彎腰拜了再拜,嘴里念叨著咒語。金字塔被賦予新的象征意義,塔身成了世人注目的焦點。然而塔尖石終于最先蛻皮皸裂,從天空滾落到地上。塔身的密度材質(受腐蝕風化的損害程度)在某一方面決定了塔尖石存在時間的長短。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因素。塔尖石在與自然精靈的更親密的接觸中,讓自己逐漸步入毀滅的軌跡。當然,所有的一切萬物,都會為遠離地面而付出代價。
隧行客
我倒愿意就這樣靜坐著,在幽暗干燥的下水道里。地上是什么時候都無所謂,排水井蓋上總能透幾縷光線進來,要么是白天的自然光,要么是夜晚的街燈光。這是下水道世界里永恒的長明燈。話說回來,我的眼睛早已適應黑暗,在沒有光線的管道段,我照樣能看清管道內的一切。我在地下管道系統里進進出出有四年的時間,我熟悉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
這里縱橫交錯的水管和線管,整個看起來顯得龐雜無章,有的管道重復鋪設;有的交匯連通成一條線路;還有棄用多年的“死胡同”;還有正在挖掘建設中的;還有錯誤施工后及時發現,用破石斷磚隨意封堵住出口的管道。如果有人是初次進入管道,他就如同進入一個迷宮,眼前一片黑,耳朵里嗡嗡響,一個轉身,就會迷路。我在我的地下世界進出四年,我熟悉這里的一切,不光是這些交錯分岔的管道的通向和布局;還包括在雨季,哪條水道是灌滿水的;哪一條管道的下井蓋是可以移開的。
我當然也在地上生活。我有一份不太穩定的工作,老板是一個四十歲開外的寡婦,是個吝嗇鬼,對我的工作業績頗有微辭。我在公司附近康普巷的一個老居民區租了一個單間,平時一個人住在這里。這些年只有過一個相好的姑娘,前些年出車禍死掉了。
四年前的一天黃昏,我下班后從公司出來,步行回租住地。在石蓮巷拐彎的街角,看見街面上一把竹梯子,從打開的地下井蓋伸出一小截來,出于好奇,我歪著頭往洞里瞅,沒發現干活的人。我在洞里邊上蹲了一會兒,最后決定不如下去瞧一瞧,反正回到住處也不過是發呆。我扶著竹梯小心翼翼下進管道里,我聽見管道一端不遠處有人在說話,身后另一端的道內傳來嘀嗒的水滴聲。我想瞧瞧這些個工人們到底在干些什么,我循著人聲傳來的方向蹲著走去,大概走了十來步,遇見一個分岔口,我豎直了耳朵,聽見說話聲從靠右手邊的岔道傳來,我順著右邊管道繼續向前,大約走了十來分鐘,沒有看見那幾個說話的工人。等說話聲再次出現時,我發現聲音是從身后靠左邊的方向傳來的,也許這幾個工人也在不停地朝一個方向走,如果碰不到,只會越走越離得遠。我看見眼前三米開外的地方有光線滲進來,我走過去,看見一個排水井蓋,用手頂那井蓋,松開了,我把井蓋移到一邊,用兩只腳蹬著管道壁爬了上去。我的這一舉動嚇壞了兩個正好經過此處的女孩,她們吃驚地盯著我,忽然尖叫著向前奔跑。我回過神來,發現我竟然站在租住地所在的小區的草坪上。我在地下管道一頓胡亂穿行,竟走到了家門口。我抬手看了看表,發現我的這整個管道穿行回家的時間,比平時在地上步行回家所花的時間,少了十來分鐘。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仔細地想了想這段奇旅。我決定第二天再試著走一次,我不必從路邊這個架竹梯的洞口下去,我知道在這個洞口前方十步遠的花壇邊上有一個井蓋,井蓋可以搬動,而且周圍有一排花籬遮擋,顯得更隱秘。
我的第二次穿行很成功,沒費什么周折。如果我一心一意認真地走這段路,會比在地上步行回家,節約大概一半的時間,而且走這條管路,無人打擾,少了喧嘩,我可以用心地來走這條路,心無旁騖,眼睛盯著灰暗的前方,腳踏實地,收縮身體保護自己,從黑暗中走進光亮。
我喜歡一個人走路,把過去的世界走丟在身后。
我喜歡上了在地下管道行走,我稱它為“隧行”。我是一個隧行客。從一個井蓋口下去,走到管道的某個地方,打開井蓋,發現自己到了城市的另一個角落。“隧行”時間久了,我掌握了這座城市地下管道的詳細布局,知道哪條管道通向城市的哪個地方,中間要過渡幾條管道,經過幾個岔口,要折拐幾個彎。這一切我漸漸熟諳于心。在我的腦海里,逐步添加、修正、確認。一幅城市地下交通圖就這樣在我腦海里形成。我首先要記住的是由水管道和線管道構成的主體結構輪廓,再分類記下由水管道的主管道構成的水道結構圖;由線管道的主管道形成的大體結構框架,再往里面添加次管道、細管道、微管道的分布框架線路。每一條管道之間都有聯系,聯系的大小深淺不一也要掌握。所有的管道,我以主次大小,分別用《紅樓夢》中的人物來代稱作記。大致以十二金釵正冊、十二金釵副冊及十二金釵又副冊的人物為主。小姐主子是主線,侍女、大丫鬟、小丫鬟是次線,往下細分下去,哪一個人定哪一條線,人物之間的關系譜與管道交錯分岔的關系是相似的,互相協配,相嵌吻合,識別命名。這是我用來記住地圖結構的方法之一種。我還用儒道釋三家的代表人物;用一個省的市縣鎮名來記錄管道的分布關系,最后,把這些管道所通向的城市地名聯系起來并記住。我為此下了很大的工夫。
眼下,我如果要到城市的某個地方去,我的腦海地圖里會迅速標識出一條線路出來,我知道要從何處下井,然后輕車熟路,穿過一條條管道,在某條街道的某一處井蓋下停下來,掀起井蓋,外面就是目的地。
我為自己節約了很多時間,為方便、快捷、安全的出行計劃,為全身心的一次行走感到欣喜。如果沒有目標地,我把這種“隧行”當成一種消遣娛樂。我會在掀開井蓋的剎那,鉆出井洞,鎮定自若,仿佛一切如常地走到行人中去,常常會引起一陣恐慌。人們隨時都得有提高警惕的憂患意識。我有時也會挑戰自己,給自己出點難題——走出城市的地下管道線,進入到鄰近城市的地下管道中,讓自己處于另一個陌生的世界。
如果愿意,我可以通過地下管道線達到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這一點至少在理論上是成立的。一只長生的老鼠就可以做到這一點。人們為何不能像一只鼴鼠那樣生活在土地中呢,人類的眼中只有天空,在持續拔起的高樓大廈林中,人類的雙腳離開了土地,懸浮在水泥鋼筋架格中,只有死亡,讓他們回到地下。
你瞧,一條干燥通透的地下管道,簡直就是一方凈土。你只要揭開井蓋,你就能闖進來,這里就暫時只屬于你。你就安靜地坐在管道里,地上的世界紛亂喧囂,也許會通過地表向管道內傳遞一絲顫動,但這只會一晃而過,地上就是一個萬馬齊鳴、戰鼓喧天的古戰場,也絲毫不會影響到地下世界。風會吹進來,光亮會透進來,井蓋上傳來腳步聲,那只是一個過客。你就坐在那兒打個盹,或做個美夢吧,不會有人來打擾,偶爾經過的老鼠,肥大如兔,它們沒有怯意,不會驚慌逃走。整個世界都是你的。
我坐擁一個龐大的獨立王國。我拍拍身上的灰塵,這會兒啟程,我到世界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