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生活都拖拽著陰影

吳志翔

只有在認真回想過去時，我才會發現自己曾有多么不喜歡自己，尤其是在被我稱為“生命中的湍流區”的青春期。

羨慕別人的頭發，黑黑的，軟軟地伏在腦門上，可以自由地梳理成當年流行的三七分樣式，偏偏我的頭發又粗又硬又黃還根根挺立，一點兒也不服帖，稍不注意就炸得像個刺猬。嫌棄自己的臉蛋太圓、嘴唇過厚、鼻子不高，土里土氣的，而且怎么也做不到口齒伶俐，經常憋得臉通紅也講不出一句聰明話，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氣……

那時候的我是自卑的，甚至有些自我厭憎。學習成績再好，也不能修改這一個事實——我總覺得自己很愚笨。彈吉他的帥氣，我沒有；運動場上的拉風，我沒有；與女生相處時的自如，我沒有；人群中侃侃而談的從容，我沒有……所以對于“一個人只有學習好才能真正享受在群體中的快樂”這種觀點，我實在不敢茍同。而“別人家的孩子”的好，也不僅僅存在于父母的心頭。當年的我卑微到什么程度？差不多如張愛玲說的“低到塵埃里”。

“湍流區”里的掙扎與煎熬，可憐與可笑，只有自己知道，并且，只有在回首時才知道。

而我也慢慢明白，不止是我，其實有很多孩子，本該破繭而出，卻把自己包裹在一個厚厚的殼里。他們敏感而脆弱，總把焦點聚集在自己認為很嚴重的缺憾之上，使稚嫩的心靈徒然經受高溫的烤灼。前幾年，我有機會讀到一些中學生的來信，他們在信中傾訴著各種各樣的苦惱：因為肥胖而自閉，因為青春痘而苦悶，因為來自農村而自卑，因為不善言辭而焦慮……他們似乎暫時失卻了內心的陽光。

都說要悅納自己，都說要自信陽光，問題是，怎么做到？做一些有價值的事情，收獲一些正面的評價，或者得到他人的欣賞以至愛慕，都能促成一個人擺脫自卑，增強自信。但在他人面前展示最好的自己并不夠，還應該能夠超越自己身上所謂“最糟”的一面。只有當屬于你的所有特質都不再是不可觸碰的禁忌時，你才算真正接納了自己。當郭敬明不再介意身高的玩笑，當葛優開始拿光頭開涮，當“快樂家族”的杜海濤以瞇縫眼做笑梗，他們才算看淡了“缺陷”，擺脫了自卑，獲得了陽光心境。自嘲，是心理強度和韌性的證明。學會自嘲，才不至于讓一顆原本自由靈動的心，被自我營造的心牢困住。

陽光心境，并非憑空而來。你或許會說，像賈寶玉那種銜玉而誕的貴公子，從未領略過生活之困或現實之苦，會覺得一切都是理所應當，一切都是情不自禁，每個日子不但灑滿陽光而且還鍍著美妙的金邊，但情形卻不盡如此。盡管他在生活上無憂無慮，但存在的缺憾感一點也不比大觀園里的奴婢少，他也會因為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只喜歡賈薔卻視他如無物而悵然若失，會因為自己的一片癡心總得不到理解而喪魂落魄。賈寶玉固然是個陽光少年，他又何嘗不是個憂郁公子？從來就沒有什么完美的人，也絕不可能有什么完美的境遇。陽光之所以真實可親，是因為它的背后拖曳著陰影。

我曾被一些世上最美的微笑深深震撼。桑蘭在美國參加運動會時訓練受傷，造成高位截癱，可她綻放在世人眼前的微笑卻清澈純凈。一位名叫文枝花的導游在遭遇嚴重車禍后把救援機會讓給他人，自己于血泊中流露出來的微笑美得令人想流淚。我在電視上看到悉心照顧漸凍人父親的東北女孩趙文靜，在生活露出殘酷甚至猙獰一面的時候，依然笑出了堅強的風采。還有那位患上嚴重腦瘤，第二天就要去北京做開顱手術的女孩馮瑩，在《中國夢想秀》的節目現場竟然表現得那么從容、那么樂觀、那么笑意盎然！她們命運的陰影是那么濃重甚至兇險逼人，但她們的臉上卻是一派燦爛明媚。唯一的解釋是，她們始終站在人生的陽坡，永遠面向著陽光奔跑，于是把陰影拋在了身后。微笑，成了她們對抗荒謬和虛無的最寶貴的天賦。

在我心目中，她們才稱得上是最美“女神”。

不管你信不信，其實每個人都帶著陰影在生活。哪怕一個嬰兒，也有他難以言說的恐懼和悲傷，突然炸響的鞭炮、收破爛的陌生人、與父母分離的預感……都可能令他哭泣。誰沒有陰影？哪里來純粹的陽光？微笑的背后何嘗沒有委屈、郁悶和缺憾？人一天天長大，陰影也會加深加重。比如，有過愛就會有嫉妒、后悔、膽怯、患得患失等情緒，只不過，我們不該被陰影籠罩和吞沒。生命原本是陽光的恩賜，正如古羅馬哲學家普羅丁所說：“沒有眼睛能看見日光，假使它不是日光性的；沒有心靈能看見美，假使它自己不是美的。”近代哲學家尼采也說過這樣一句名言：“當你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你。”我們要習慣帶著陰影生活，但絕不能逗留于陰影中自怨自艾，以至遺忘了真正的自我，遺失了真正的美好。我們要學著像畫家石濤那般去追求墨海中立定的精神、筆鋒下決出的生活、混沌里放出的光明。

兩年多前的一天，我得暇前往浙江美術館看展覽。那些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固然新奇，但過于強烈的“設計感”還是讓我感覺有些審美疲勞。不過，展覽所取的名字卻陡然之間激發了我很多的遐想。那場展覽被稱作“屋漏痕”。“屋漏痕”原是顏真卿論書藝時的說法，望文生義，指墨書恰如雨水在破漏的墻壁上留下的痕跡，于蜿蜒曲折的自然流動、騰挪和收斂中，構成了千姿百態。人生亦如“屋漏痕”吧，那些風雨剝蝕的傷痕，那些明暗交織的搏斗，那些追光逐影的日子，恰恰造就了一段遒勁、雋秀的生命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