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過的，我都會記得

屠楊佳

我的父親是一名高級工程師。

在大多數人眼里，工程師都是很嚴肅的，其實不然。不過，父親工作時確實嚴肅認真：眉頭微鎖，雙唇緊抿，手也不閑著，不停地在一疊白紙上寫寫畫畫。我曾伏在桌邊看父親工作，紙上那一大堆符號真是讓人頭昏眼花。當時的我只能看懂父親寫下的一長串一長串算式，而我剛學會用計算器，便興奮地拿給父親，道：“用這個算就快多了，為什么非要筆算呢？”父親騰不出眼睛來看我，只是淡淡地說：“人都是有惰性的，用多了計算器，就再也不愿筆算了，腦子會慢慢生銹的。適當做些計算題，會讓頭腦更敏捷。”我心想，父親實在太老派了，但當我偷偷地把那些算式輸入計算器，得到和父親算出來完全一致的結果時，又不由得無比佩服他。我還呆呆地盯著那張草稿紙，父親卻已經收拾好了鉛筆等辦公用品，整整齊齊地碼在那疊白紙邊上，見我吃驚的樣子，他抬手刮了下我的鼻子，笑著說道：“丫頭，想不想拜師學藝呀？”我笑著搖頭，深知這速算的功夫絕非一朝一夕所能練就，而是父親嚴謹工作多年后的收獲。

父親會時不時過問我的學習情況。記得有一次數學考試，我因為自說自話用近似值計算而痛失4分。父親給我分析試卷時，要我做題時仔細點、按要求一步一步來，我不耐煩地說：“可我覺得不用算得那么精確吧，這么一點誤差有什么關系……”父親嘴角的笑意頓時消失，他正色道：“什么時候可用近似值，是有講究的。很多時候用近似值計算的結果，會和精確計算的結果相去甚遠呢！”見我不以為然，父親又說：“舉個例子：1和0.9是不是近似？”我點點頭。“5個1相乘，結果為1；5個0.9相乘，結果卻約等于0.59。”我起初不信，親自算了一遍才知道父親所言非虛！見我羞愧得兩頰緋紅，父親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考試時出錯很正常，但要及時糾正，不然會一直錯下去，類似錯誤逐步積累的話，你知識體系里的漏洞會越來越多。”我仔細琢磨他的話，覺得很有道理。從那時起，我決心以嚴謹的態度對待學習。

工作態度嚴謹的父親卻非常熱愛生活。一個周末，父親系上圍裙，化身廚師，興奮地對我宣布今天要燉大骨湯。不一會兒，廚房里便彌漫開醇厚的肉香。我站在父親身后，聽他無休止地憶苦思甜：“你爹我小時候，買肉還要票哪，一個月就只能吃一回肉，哪像現在這樣可以頓頓吃……哎喲，你笑什么？在你這個年紀，我還要每天去拔草喂羊，養的羊哪里舍得自己吃……丫頭，你說這湯里加點野菜會不會更好喝？野菜是好東西，當年你爹我周末一大早就上山，然后挎著滿滿一籃子的薺菜、馬蘭頭什么的回家，鄰居老奶奶看到總夸我懂事……”我默默聽著，心里卻一直關注著那鍋鮮美的湯。那香氣最終勾動了我的味蕾，誘使我吧唧嘴巴。父親聽到聲音，回頭看了我一眼，笑道：“我放的羊看到野菜也是這個表情哎！”竟然把滿臉胡子的山羊和我這花季少女相提并論！“士可殺不可辱”，我立即齜著牙撲到他身上，看準了那厚實的肩膀就要咬。父親早已摸透了我的進攻套路，從容地向后伸出手，輕輕地在我腰上咯吱了幾下，就順利地擺脫了氣呼呼的我。接著，他把燉好的湯端上餐桌，正色道：“丫頭娘娘，咱們用膳去吧。你爹我想著，大骨湯若是趁熱飲用，滋補功效定是極好的！”我聽了笑得肚子生疼。父親看著我饕餮般的吃相，瞇起眼睛，嘴角噙笑，見我抬頭看他，趕緊把視線轉到一旁的花椰菜上，一副“我剛才沒有笑你”的樣子。父親不知道，一開始我出現在他身后，是因為被一道復雜的幾何題纏得心煩意亂，經過他這番無意識的“開導”，我自然心情大好。

父親很愛整潔，頭發總是梳得一絲不茍，只是近幾年，白發增加的速度確實有些快了，或許是因為太為我操心了吧？擔心我考試時怯場，擔心我下雨天不帶傘被淋濕凍感冒……一向被稱作“乖乖女”的我，其實也不讓父親省心啊。

我曾問父親希望我成為怎樣的人，父親微微一笑，說：“我小時候的理想是成為一名科學家，雖然如今沒能實現，可還是覺得很幸福。其實，大多數人最終都沒走上當初規劃好的路，但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最終發現了自己的潛能，從事自己真正熱愛的工作就好。丫頭，你能成為一個善良、正直、誠實、無私、對社會有用的人，我就滿意了。至于你從事什么工作，那并不重要。”父親說話的語氣總是那么溫和，態度總是那么誠懇，他與現在大多數家長不同，從不設定條條框框，然后要求我照此成長。教過我的許多老師都這樣評價我：“這孩子有自己的思想、主見，很真實、很自然，讓人不由自主地喜歡。”

我深深明白，總有一天，我會離開父親的呵護，獨自走上人生之路。所以我很珍惜現在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光。每當他叫我“丫頭”，我就笑著迎向他，認真聽他講每一句話，分享經驗也好，輕松說笑也罷。我希望盡可能多地記住父親的話，永遠敬他、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