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鳳炎
(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院,南京210097)
如果說考證英文“psychology”一詞的由來是西方心理學史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Boring,1966;Kemp,1980;Lapointe,1970),那么,考證漢語“心理學”一詞是如何確立的便是中國心理學史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弄清此問題,對于把握中西、中日文化聯系與交流具有重要意義。因為中國傳統文化里有“心理學思想”之實,并不表明其有漢語“心理學”之名。事實上,目前一般認為,漢語“心理學”一詞譯自“psychology”,由日本哲學家西周于1875 年出版的譯著《奚般氏心理學》里首譯(趙莉如,1983,1991)。因日文里有一些漢字與詞匯和漢語同形同義,故這類日文術語特別容易被中國學者所接受。康有為編的《日本書目志》(上海大同譯書局刊,未見刊出日期)在理學門中列有心理學,并列有包括《奚般氏心理學》在內的心理學書共25 種。如以梁啟超的《讀<日本書目志>后》(1897 年)一文的日期推論,《日本書目志》刊出日期最遲應在1896 年。所以,趙莉如在1992 年推測,這可能是中國最早開始出現漢語“心理學”一詞的時間和書籍(趙莉如,1992)。梁啟超于1902 年明確主張采納日本人譯psychology 為心理學、譯philosophy 為哲學的做法,從此以后,中國學界逐漸趨于統一,沿用至今(趙莉如,1991)。因此,有人認為漢語“心理學”一詞是“外來詞”(劉正埮等,1984)。也有學者雖認可漢語“心理學”一詞來自日本,卻認為這是“出口轉內銷”。因為日文“心理學”一詞采自漢字,屬于音讀,且意思也同漢語一樣,其“心理學”一詞是在中國傳統文化影響下形成的(燕國材,1998)。但真是日本人西周最早使用漢語“心理學”一詞翻譯“mental philosophy”或“psychology”嗎?中國最早出現漢語“心理學”一詞的時間真是1896 年嗎?是哪些因素導致漢語“心理學”一詞在翻譯“psychology”時最終勝出?隨著新史料的發現以及研究的深入,這些問題都宜再做審視。
中西傳統文化是兩種異質文化,在研究“心性”、“心理”(在西方叫“mind”、“mental philosophy”或“psychology”等)等問題時,無論是研究方式和方法、表述方式還是核心觀點,中西方都有顯著區別(汪鳳炎,2008,2013)。這樣,自明末至19 世紀90年代之前,對于當時中國人而言,從西方傳入的“mental philosophy”與“psychology”均是新詞,如何翻譯曾頗費周折,先后主要出現了六種譯法。
艾儒略(S. J. Julius Aleni)于1623 年用中文寫成《性學粗述》一書在杭州刊印,這是一本采用問答與論辯的寫法闡述一些心理學常識的書。因此,艾儒略是最早用“性學”一詞來指稱“mental philosophy”或“psychology”這門學問的學者。需指出,盡管上述二詞含義相同,所指也是同一門學問,但艾儒略所用“性學”一詞指稱的更可能是“mental philosophy”,而不一定是“psychology”(趙莉如,1991)。不過,由于明代中國人在心理上對自己文化的先進性確信無疑,對于來自西洋的文化思想(包括心理學思想),當時多數中國人或根本不了解,或只將之作為“奇技淫巧”看待,能夠從心理上真正加以認同甚至推崇的人很少(汪鳳炎,2008,p.591),再加上當時科舉考試也不考西學,結果,《性學粗述》當年在中國的影響有限。275 年后,丁韙良(W. A. P. Martin)于1898 年出版了《性學舉隅》(Christian Psychology),這是第一部融入了許多近代西方心理學知識的中文心理學著作(閻書昌,2011)。丁韙良借中國宋明性理學對人性的闡發而作為切入點,并沿用艾儒略所使用的“性學”名稱,將psychology 命名為“性學”(趙莉如,1991)。
在中國,漢語“心理學”一詞其實在1872 年就已出現。當時,一位署名“執權居士”的人在《附論西教興廢來書》一文中寫道:“緣西教所論之道往往有悖于人理,雖彼之化學、天文、格物、心理各學,亦皆有所以證教道之假訛焉。……雖格物、化學、天文、心理等事或盛行,而教猶必中立為孔子之大教”(執權居士,1872,p.2)。通讀全文,從“余前與一西人談及耶穌……”和“我謂西人……”(執權居士,1872,p.2)之類的表達方式以及此文主旨是批評基督教上看,執權居士絕不是西方人;從此文后半段的字里行間之義又可以肯定“執權居士”一定是中國人,絕不是日本人。盡管受文言文表述方式的影響,所用語句是“化學、天文、格物、心理各學”一語,并沒有將“心理學”三個字并列在一起使用,不過,這里執權居士所用“心理”顯然是指“心理學”。執權居士在一篇文章中兩次在學科意義上使用“心理(學)”,說明執權居士是有意識地使用這一術語。雖然執權居士對基督教的看法不夠全面,遭到真實居士的反駁,但他能預測到“格物、化學、天文、心理等事或盛行”,這在當時極有遠見。稍加比較可知,西周使用的“心理上學”和“心理之學”并非指一個獨立學科,是幾門學科的總稱。而執權居士雖并沒有詳細討論“心理(學)”這門學科,但他的確是將其視為與化學和天文學并列的一門獨立學科,且時間是1872 年(閻書昌,2012)。筆者又用《申報》1903年之前的電子版進行檢索,輸入“心理學”作為關鍵詞進行檢索,結果是“0”;輸入“心理”作為關鍵詞進行檢索,也只檢索到上引兩處“心理”。在檢索完《申報》后,又檢閱了香港最早的中文報刊、創刊于1853 年8 月并于1856 年5 月停刊的《遐邇貫珍》(Chinese Serial),中國近代史上在寧波發行的首份報紙、創刊于1854 年5 月11 日并于1861 年2 月10日停刊的《中外新報》(Chinese and Foreign Gazette),1857 年創刊于上海并于1 年多后便停刊的《六合叢談》,以及創刊于1861 年11 月下旬并于1872 年12 月31 日停刊的《上海新報》,均未見有“心理學”一詞。由此可見,僅就將漢語“心理學”這個術語用以指一個專門學科的使用時間而言,執權居士比日本的西周要早3 年,在現已掌握的史料中屬最早。同時,因傳播不及時之故,西周未及時看到執權居士所用漢語“心理學”一譯名,所以,在日本,西周所用日文“心理學”一術語算得上是其首譯。在使用“心理學”這個名稱上,他與執權居士可謂是“英雄所見略同”。但由于執權居士并非當時中國學術圈內知名的學者,其文主旨又主要是在探討西方宗教的興衰及其在中國的傳播問題,而不是在探討“mental philosophy”或“psychology”的中文譯名問題或某個心理學問題,故執權居士所用漢語“心理學”一術語未在當時的中國學術界產生深遠影響,只是曇花一現,甚為可惜!
不過,在作于1898 年的《西學門徑功用》一文中,嚴復曾提出他理想中的學術體系與為學方法,其內就有“心理之學”的名稱:“……然而尚未盡也,必事生理之學……又必事心理之學,生、心二理明,而后終之以群學。……凡此云云,皆煉心之事。”(嚴復,1986,pp.94 -95)。在演講時間大致是1901 年以后、1911 年辛亥革命以前(嚴復,1986,p.278)的《論今日教育應以物理科學為當務之急》的演講稿里,嚴復開出的藥方是多學“物理科學”,其“物理科學”是“但言物理,則兼化學、動植、天文、地理、生理、心理而言”(嚴復,1986,pp.281 -283),相當于今天的“自然科學”;并且,“化學……生理、心理而言”的表達方式與執權居士如出一轍,這是受到執權居士還是日本人的影響,或是嚴復的神來之筆?因暫未發現相關史料,無法確定。
由于漢語“心理學”這個名詞在1872 年是剛出現的新譯語,尚未得到公認,當有一個署名為“真實之士”的西方傳教士刊文質疑執權居士的上述觀點時,仍沿用了艾儒略用“性學”一詞來指稱“mental philosophy”或“psychology”這門學問的做法,用的是“性理(學)”一詞,該文寫道:“夫居士誠博學多聞,于時勢能洞悉一切,既知格物、化學、性理各學皆為有用,惜于教學之源未深究焉。”(真實居士,1872,p.3)
1873 年,狄考文(C. W. Mateer)按照西方學堂模式擴充其在山東登州創辦的蒙養學堂,設置備齋(小學)三年,正齋(中學)六年。在正齋第六年的課程中設有心靈學(mental philosophy)課程,這從狄考文發給1876 年首屆中學畢業生李青山等3 人的文憑中列有心靈學課程(韓同文,1993)的事實里便可知曉,這是目前所知道的心理學在中國教育系統中的最早開設(顧長聲,1985)。1877 年5 月在上海舉行的基督教傳教士大會上成立了“School and Textbook Series Committee”(益智書會),狄考文、丁韙良和顏永京同為該委員會的成員。因此,顏永京對狄考文與丁韙開設心理學課程的事情肯定有所知曉(閻書昌,2011;汪鳳炎,2013,pp.483 -489)。
同時,據兒玉齊二的研究,在顏永京《心靈學》即將出版之前(大約1888 年前后),顏永曾短期訪問過日本,有可能見過西周的《奚般氏心理學》的日文譯本,但未采納其譯名。于是,盡管顏永京比西周遲譯Mental Philosophy 4 ~14 年,不過,這兩本譯書的名稱和書內譯語各不相同。據此推測,顏永京與西周沒有發生過聯系,二人是在完全獨立背景下各自完成了對同一本書的翻譯工作(趙莉如,1983,1991)。結果,1889 年顏永京在翻譯出版J. Haven的Mental Philosophy 一書時,將之定名為《心靈學》(顏永京,1889)。顏永京為何將“Mental Philosophy”與“psychology”譯為心靈學?原由可能是:因傳播不暢,當時顏永京仍不知道執權居士和西周早已使用漢語“心理學”這個術語;或者,雖然顏永京看到了漢語“心理學”這個術語,但當時此術語未得到公認,在顏永京看來,主要基于如下4 個理由,將“mental philosophy”與“psychology”譯作“心靈學”更妥當些,于是沿用了狄考文的譯法:①“mental philosophy”與“psychology”二詞的原意本指“心靈學”、“靈魂學”。②顏永京在《心靈學·序》里開頭便說:“蓋人為萬物之靈,有情欲,有志意,故西士云:人皆有心靈也。”(顏永京,1889)。③按照中國古籍里對“心”、“性”等精神的東西統稱“心靈”,譯作“心靈學”便于與中國文化接軌(趙莉如,1983)。④顏永京與狄考文一樣是傳教士,有類似的價值觀,故更易認可狄考文的譯法(汪鳳炎,2013,p. 489)。事實上,從中國在17 世紀初和19 世紀末期至20 世紀初對心理學譯名的演變來看,凡由傳教士或基督教系統所著譯的心理學書多用《心靈學》這個帶有神秘色彩的名稱(趙莉如,1991)。《心靈學》(上本)出版后曾獲得當時一些有識之士的好評。如孫寶瑄1897 年在《忘山廬日記》里評價道:“是書焉,晰言人心之運用,……其言精密。”(孫寶瑄,1983,p.98)。其后,譚嗣同1896 年在《仁學》二十七界說中也將“心理學”稱作“心靈學”(蔡尚思,方行,1981,p.293)。
因“傳播不及時”與“當時漢語心理學這個名稱尚未得到公認”等原因,盡管執權居士于1872 年、西周至遲于1875 年都已使用了“心理學”這個術語,不過,可能顏永京并未看到,也可能顏永京雖看到但未采納。結果,顏永京于1882 年將斯賓塞(H.Spencer)的《教育論》(On education)中的第一篇文章譯成中文,以《肄業要覽》為名出版時,首次將psychology 譯成“心才學”(閻書昌,2011)。
嚴復曾用“心學”翻譯“psychology”,他在1895年發表于天津《直報》上的《原強》一文中寫道:“人學又析而為二焉:曰生學,曰心學。生學者,論人類長養孳乳之大法也。心學者,言斯民知行感應之秘機也。”(嚴復,1986,p.7)。
既受中國文化傳統和思維方式的影響(鐘年,2008),又為避免將一門新興學科等同于舊學科從而產生“新瓶裝舊酒”的誤會,是中國人最終選擇漢語“心理學”來翻譯“mental philosophy”與“psychology”這個術語的內因。具體地說:
宋儒程頤的“性即理也”說(程顥,程頤,1981,p.298)有別于陸九淵與王守仁的“心即理也”說(陸九淵,1980,p.149),于是,清儒以“性理之學”指稱程朱理學。若用“性理學”或“性學”來指稱“mental philosophy”或“psychology”,極易讓人將后者等同于程朱理學,故不妥。與此類似,若用“心學”指稱“mental philosophy”或“psychology”,也極易讓人將后者等同于陸王心學。事實上,陸王心學里雖有一些心理學思想,但畢竟不能將之等同于心理學(汪鳳炎,2008,pp.4 -6)。正是基于此,在嚴復為總纂的學部編訂名詞館歷時3 年、于1911 年整理出的新興學科的名詞對照表之《心理學名詞對照表》的第1頁中便列出了將“psychology”譯作“心理學”的理由是:“希臘語Psyche 本訓靈魂,即訓心,而Logos 訓學,故直譯之,當云心學。然易與中國舊理學中之心學混,故從日本譯名,作‘心理學’。舊譯‘心靈學’。若作人心之靈解,則‘靈’字為贅旒;若作靈魂解,則近世心理學已廢靈魂之說,故從今名。‘理’字雖贅,然得對物理學言之。”
將“psychology”譯成“心才學”,既無詞源上的依據,也無文化上的淵源,純粹是顏永京“勉為聯結,以新創稱謂”(顏永京,1889)的做法,自然不易被同行認可。將psychology 改譯為“心靈學”,這有詞源學上的依據。不過,心靈學與靈魂學極易與宗教、迷信聯系起來,這不利于彰顯“psychology”的科學地位。而早在19 世紀初,赫爾巴特就首次提出心理學是一門獨立科學。稍后,人們更是公認1879 年為科學心理學誕生的紀元。自此之后,心理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屹立在世人面前。于是,為了避免人們將心理學與宗教哲學或迷信相混淆,在指稱心理學時,“心靈學”與“靈魂學”這個譯法最終也被中國人放棄了。正如陳大齊所說:“心理學之定義,學者不一其說;或曰,靈魂(Soul)之學也;或曰,意識(Consciousness)之學也;或曰行動之學也。靈魂為宗教家語,意義曖昧,非科學家所宜言;故近今心理學家咸擯棄是說,不復用之。”(陳大齊,1918,p.3)。當年《心理學名詞對照表》之所以將“psychology”譯作“心理學”而不是“心靈學”,原因之一也在此。事實上,受1879 年以來西方心理學迅速發展和19 世紀80 年代末以來西方心理學在中國迅速傳播的雙重影響,中國教會大學里的心理學課程也由原先宗教色彩濃厚逐漸轉向科學取向心理學的學科體系。這樣,至20 世紀20 年代,教會大學里也相繼將“心靈學”一詞改稱為“心理學”了(趙莉如,1992;閻書昌,2011)。只是在顏惠慶主編的《英華大辭典》里,直至1940 年出版縮本第五版時,仍將“psychology”譯作“心理學”、“心靈學”,將“psychologist”譯作“心理學家”、“心靈學家”(顏惠慶,1940,p.1788)。顏惠慶這么做,除了弘揚其父顏永京功績的用意外,可能直至1940 年仍有少數人用“心靈學”指稱“psychology”。此后,用“心靈學”指稱“psychology”的用法越來越少,但至今仍有人用“心靈學”(此時譯作“psychicalresearch”)指稱研究人類生活中發生的超出常規、而又不能用科學知識加以解釋的一些精神現象的學科。
“心理學”一詞由“心”、“理”和“學”這三個漢字組成,其中最關鍵的是“心”字。“心理學”中的“心”泛指一般的心理活動,此時,中國人所講的“心”既不在胸部,也不在頭部,而是指全身生活之和合會通處,是一個抽象名詞(錢穆,2001,p.70)。明代梅膺祚從書法角度將心的這一特點講得極具見地:“祝天功曰:庖羲一畫,直豎之則為‘丨’(直),左右傾之為‘丿’(撇)為‘乀’(捺),縮之則為‘丶’(點),曲之則為‘乚’、‘乙’、‘フ’(均為折),圓而神‘一’(橫)、‘丨’、‘丿’、‘乀’,方以直世間字變化浩繁,未有能外‘一’、‘丨’、‘丿’、‘乀’結構之者,獨‘心’字,欲動欲流,圓妙不居,出之乎‘一’、‘丨’、‘丿’、‘乀’之外更索一字。”(梅膺祚,1991,p.154)。這表明,中國人在造“心”字時就已知道如下事實:作為人的內心世界,“心”變化奧妙,于是,造出“心”字使之“欲動欲流,圓妙不居”,以便讓人從字形上一眼就能看出“心”的整體性與復雜性。“理”是一個帶名詞詞性的字,其含義是指“道理、法則”(鐘年,2008)。“心”和“理”組合在一起成為“心理”,此用法至遲可追溯至南北朝時梁代的劉勰,也有可能追溯至東漢。《文心雕龍·情采》說:“是以聯辭結采,將欲明[經]理;采溢辭詭,則心理愈翳。”此處“心理”一詞類似于現代講的“心理”。而據熊鈍生主編的《辭海》講,“心理”一詞在《后漢書》中就已出現,因為《后漢書·左雄傳》說:“凡人之心理不相遠,其所不安古今一也。”(熊鈍生,1982,p.1752)。不過,古籍本無標點符號,導致不同人對這句話的點校也不同。如中華書局版《后漢書》是這樣點校的:“臣愚以為凡人之心,理不相遠,其所不安,古今一也。”(范曄,1965,p.2021)。若按前一種點校本理解,《后漢書》里已有與現代含義相近的“心理”一詞。若果真如此,則早在東漢時中國就出現了“心理”一詞。如果按后一種點校本理解,《后漢書》里仍是將心與理分開講。因此,即便從劉勰算起,至19 世紀末20 世紀初,“心理”一詞在漢語中已使用了至少1400 余年歷史。在構詞法上,心理學與數學、物理學、文學等相似,是由“研究內容”加上“學”字組合而成,最通俗的解釋是:心理學是研究心理的學問(鐘年,2008)。可見,用“心理學”一詞來指稱一門新興的研究心理的學問——psychology,既言簡意賅,又合乎中國文化傳統和中式思維方式(鐘年,2008)。
中國人最終選擇“心理學”而不是“性學”、“性理(學)”、“心才學”、“心學”、“心靈學”、“靈魂學”或“精神學”來翻譯“psychology”的外因主要有如下10 個,從這些代表性事件里可明顯看到心理學在創建過程中深受日本與西方國家的影響(鐘年,2008)。
第一,在康有為編的《日本書目志》和梁啟超的《讀<日本書目志>后》里均有“心理學”一詞。雖然它們較之執權居士要晚24 年左右,且是從日文里“拿來的”,但以康有為與梁啟超二人當時的巨大影響看,他們二人在理學門中列有漢語“心理學”這個名目,對時人肯定有開風氣之先的作用。
第二,如上文所論,嚴復在1898 年就明確將“心理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同時,嚴復任學部編訂名詞館總纂時,在《心理學名詞對照表》中將“psychology”譯作“心理學”,并給出了相應理由。鑒于嚴復與學部編訂名詞館在當時中國學界的崇高地位,他們的這一做法肯定影響深遠。
第三,1898 年東文學社教習西山榮久所譯《新學講義》繼承馮特等人的觀點,主張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心理科學是三大知識體(吳汝綸,1999,p.445;左玉河,2003,p.499)。
第四,1901 年10 月蔡元培在《學堂教科論》中接受日本學者井上甫水的分類法,將心理學視作道學的一種(高平叔,1984,pp.143 -144),不但推動了漢語“心理學”這個名稱的傳播,而且是其在1907年5 月至1911 年11 月留學德國期間重視實驗心理學的學習,以及1916 年至1927 年任北京大學校長期間積極扶持心理學學科建設的重要心因之一。
第五,1902 年6 月19 日,王國維翻譯日本元良勇次郎著《心理學》,在該書中,王國維認同法國社會學家孔德(Comte)的學科知識分類觀,主張心理學是生理學中的一種(謝維揚,房鑫亮,2009,p.319)。稍后,王國維于1907 年重譯并出版了由丹麥海甫定(H.Hoffding)原著、英國人龍特原譯的《心理學概論》(Outlines of Psychology)。與顏永京翻譯并于1889 年出版中國最早一部哲學心理學譯著《心靈學》不同,這是中國人從西方心理學直接譯過來的第一部科學心理學著作。正由于這兩方面的貢獻,布朗(L.B.Brown)在《心理學在當代中國》一書中把王國維稱為中國現代心理學之“父”(趙莉如,1983)。
第六,在用何術語來準確翻譯英文“philosophy”與“psychology”二詞這個問題上,梁啟超明確主張:“日人譯英文之psychology 為心理學,譯英文之philosophy 為哲學。兩者范圍截然不同,雖我輩譯名不必盲從日人,然日人之譯此,實頗經意匠,適西文之語源相吻合。”(梁啟超,1902,p. 4)。由此段話可知,梁啟超未看到執權居士所用“心理學”一詞,而是認可日本人區分“心理學”與“哲學”兩種譯名的做法。梁啟超的這一觀點得到當時中國學界的普遍認同。從此以后,中國學界逐漸趨于統一,沿用至今(趙莉如,1991)。
第七,1902 年陳黻宸創辦《新世界學報》,在其《敘例》里,根據從日本介紹的近代西方學科門類,將雜志欄目分為18 門,其中之一便是“心理學。”(左玉河,2003,p.501)
第八,1902 年清政府頒布《欽定學堂章程》,1903 年清政府頒布《奏定學堂章程》,都明確規定在京師大學堂師范館分類科(相當于本科)中開設的通習課程里設立心理學課程,這是心理學第一次在中國取得合法地位,這對確立漢語“心理學”一詞及其所指稱學科的地位均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北京師范大學校史編寫組,1982,pp.18 -19)。
第九,1889 年至1917 年間,在中國出版或發行了32 部心理學書籍:(1)[美]J. Haven. (1889). 心靈學(上本). 顏永京譯,益智書會;(2)[美]丁韙良.(1898).性學舉隅.上海美華書館;(3)[日]林吾一.(1901). 應用心理學. 樊炳清譯,教育世界出版社;(4)[日]久保田貞則.(1902).心理教育學.上海廣智書局(由日本人所著、未署名譯者,在中國出版的最早一本教育心理學書籍);(5)[日]元良勇次郎.(1902). 心理學. 王國維譯,教育世界社;(6)[日]廣田秀太朗.(1902).初等心理學.未見譯者與出版社名稱;(7)[日]井上圓了.(1903).心理摘要.沈誦清譯,上海廣智書局;(8)[日]太瀨甚太郎、立柄教俊. (1903). 心理學教科書. 張云閣譯,直隸學校司編譯處(另一個譯本由顧繩祖譯,1905 年江蘇通州師范學校出版);(9)上海時中書局編譯.(1903).心界文明燈,上海時中書局;(10)[日]廣田秀太朗. (1903). 教育心理學. 吳田照譯,商務印書館;(11)[日]服部宇之吉. (1905). 心理學講義. 上海東亞公司新書局發行;(12)[日]小泉又一.(1905).心理學(又名教育的心理學). 湖北師范生編,湖北學務處發行;(13)[日]大村仁太郎編撰.(1905).兒童矯弊論.京師學務處編書局譯,京師學務處官書局;(14)陳榥編輯. (1905). 心理易解. 東京“清國留學生會館”內的教科書譯輯社;(15)江蘇師范編.(1906).心理學. 江蘇寧屬學務處;(16)上海科學書局編. (1906). 心理學表解. 上海科學書局;(17)尤惜陰. (1906). 實地教育心理學講義. 上海:新學會社;(18)[美]James. (1906). 心理學懸論.張東蓀、蘭公武譯,東京中國留日學者組織的教育雜志社編輯并發行的《教育》雜志刊登;(19)[丹麥]海甫定.(1907).心理學概論.龍特原譯,王國維重譯,上海商務印書館;(20)楊保恒編輯. (1907).師范用心理學.中國圖書公司;(21)[日]小泉又一.(1908). 教育實用心理學. 房宗岳譯,開明書店;(22)[美]祿爾克. (1910). 教育心理學.[日]柿山蕃雄和松田茂合譯,王國維據日文再譯,學部圖書局;(23)謝衛樓. (1911). 心靈學. 管國全譯,北通州:公理會印字館;(24)彭世芳編. (1912). 中華心理學教科書.中華書局;(25)蔣維喬編. (1912). 心理學講義.上海商務印書館;(26)舒之鎏. (1912).心理學講義.宣元閣印書局;(27)劉紹蒼. (1912).心理學概論. 中北印書局;(28)張毓聰、沈澄清編.(1915).師范學校新教科書心理學. 上海商務印書館;(29)顧公毅編.(1915).心理學.中華書局;(30)張子和編. (1915). 廣心理學. 上海商務印書館;(31)余寄編. (1917). 心理學要覽. 上海商務印書館;(32)[日]熊代彥太郎. (1917). 近世催眠術. 華文棋、丁福保譯,上海醫學書店(馬文駒,1984;胡延峰,2008)。除了《心靈學》(上本)等6 本書外,其余26 本書的書名有“心理學”或“心理”的字樣。它們在中國的出版或使用,尤其是服部宇之吉撰《心理學講義》、王國維譯《心理學》和《心理學概論》與蔣維喬編《心理學講義》的出版,大大推動了漢語“心理學”一詞的傳播與普及。
第十,商務印書館于1911 年編成《涵芬樓新書分類目錄》,在哲學部中列有“心理(學)”的名稱(姚名達,1957,pp.145 -146)。與此同時,1911 年出版的《普通百科新大辭典》的分類中已有心理學條目41 條(趙莉如,1992,p.113)。這兩部重要工具書對于傳播與確立漢語“心理學”這個名稱也產生了一定影響。
英文“mental philosophy”與“psychology”在中國曾出現多種譯法,根據現有史料,盡管漢語“心理學”一詞最早由執權居士于1872 年提出,不過,當時并未受到中國學人的重視。現在通行的“心理學”一詞來自西周于1875 年出版的譯著《奚般氏心理學》,經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王國維和蔡元培等人的共同努力,才逐漸被中國人所接受、認可,并于1902 年以后在中國被普遍使用(趙莉如,1992)。漢語“心理學”一詞在這場“比賽”中能夠最終勝出,內因是既受中國文化傳統和思維方式的影響,又為避免將一門新興學科等同于舊學科從而產生“新瓶裝舊酒”的誤會;外因是中國新學科體系在創建時深受日本和西方國家的影響(鐘年,2008)。稍后,1917 年陳大齊在北京大學創辦了中國第一個心理學實驗室,1918 年陳大齊著的《心理學大綱》出版,這表明此時漢語“心理學”一詞的地位已在中國確立起來了。當1917 年至1922 年之間中國現代心理學誕生后(陳永明等,2001),漢語“心理學”一詞作為一門新興獨立學科的名稱,其地位已穩如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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