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凱聲

2015年伊始,恩師黃濟先生駕鶴西去。1月12日為先生送行的那天,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向先生做最后的告別。先生的遺容安詳、平和,恍惚中覺得先生并沒有離去,只是在熟睡之中。前來為先生送行的應有上千人之多,其中有許多熟人,但更多的是素昧平生的人,因先生之高德則慕仰之,因先生之明行則而行之。此誠如古人所說的“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先生恰如一座無言的豐碑,永遠立在我們心中,他雖已謝世,但留給后人的崇高精神是不朽的。
先生以九旬高齡,早該坐享龜鶴遐壽,但他卻始終未曾放下手中的筆,停止理論研究工作。先生6歲入私塾,通讀四書五經,因此對國學有著深厚的功底。在先生的最后十幾年中,他的主要精力就放在傳統文化的研究和普及上,為此嘔心瀝血,付出了極大的心力。先生堅持對傳統文化一定要全面分析,既實事求是、古為今用,又不因抱守而拒絕先進的東西。他反對近現代史上五經掃地、全盤否定的做法,也不贊成今天一些人對儒學的迷信、盲從。對社會上一些人打著傳統文化的幌子把傳統文化時尚化的做法,先生很不以為然,他曾生氣地對我說起一些人借舉行成年禮,讓孩子給孔子磕頭的事情。他說,我是給孔子磕過頭的,6歲時父親把我送進私塾,就給孔子磕頭了。至今雖尊敬孔子,但并不迷信、盲從。儒學精粹在歷史上對文化發展曾起過重要作用,要客觀評價。社會總是向前發展的,孔子是偉大的,但終究已成為歷史了,因此不應該神化孔子,尤其是今天,孔子再偉大也不應該向他磕頭。
到先生家探望先生,坐在他那局促而簡樸的書房,醉人書香和雍容氣質透露著文人的雅逸格調。書桌上攤開的是一摞書稿,散落的是文人必備的文房筆墨,周圍則是堆積如山的資料。這是一個不變的場景,可以想象出老人以書為伴、伏案寫作的景象。先生最后一些年盡管孤獨,但他埋首書堆,培育了一種樂觀的心態。故先生之思不器,先生之行不器,先生之量不器。尤其讓學生感慨的是,就在這斗室天地,近幾年里先生寫作、主編了百萬多字的著述。在這些成就背后,先生所付出的代價和所克服的困難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以先生之高齡難免有老年疾患,但他從未在人前講訴過這些困難,而是自己默默地承受和克服。為了看病取藥,先生經常自己蹬著三輪車去校醫院,這已成為北師大的校園一景。先生做學問的方式是他們那一代學者的傳統方式,即一條一條地翻閱所需資料,確認出處,然后再一個字一個字地爬格,完成論文寫作,而不像我們今天做學問可以借助網絡、電腦等工具,因此其艱辛程度非常人所能體會。先生做這些工作并沒有助手,都是由他自己一個人完成,因之要克服比其他人更多的困難,付出更大的代價。用中國傳統文化之基本精神“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來形容先生毫不為過,因為先生所做的一切需要有極大的毅力,而其目的只是為了服務社會。一位九旬老人默默地做著這一切而未有半句怨言,這是難以想象的心的隱忍、克制與磨練。
在先生的生活中,他與師母周老師的相濡以沫一直為人所稱道。師母沉疴纏身,長期臥床不起,十數年間時刻離不開先生的照顧。伺候一個癱瘓病人的艱辛對于常人都是巨大的負擔,更何況一個高齡老人,但先生對此卻無怨無悔。每次探望先生,在談話時只要師母房中有一點動靜,他馬上就會起身到師母身邊,噓寒問暖,悉心照料。讓人感動的是先生自己也已到了需人照顧的年紀,這種基于良知和人性的不離不棄,讓人體會到一種人世間的真情。歲月無痕,至今回想起這一情景,仍像一泓清泉,滌蕩著自己內心的風塵,涌動起一絲久違的沖動。
2005年秋,《中國教師》雜志打算開辟一組以人文性為主題的欄目,我向先生約稿,獲欣然應允,并視其為重新學習和應用古典詩文、服務社會的機會。由于這是一個連載的欄目,考慮到先生年事已高,故特意向編輯部主任張瑞芳交代,一定不要給先生施加任何壓力。在答應撰稿之后,先生開始認真準備。先生先是提交了一份《古典詩文選讀》的提綱,并極盡謙和,廣泛征求意見,體現了他嚴謹治學的一貫態度。在接下來的兩年里,先生總是按規定時間親自把手寫謄清的稿件送到編輯部,經過編輯處理之后還要親自校對。就是出刊之后,先生也還要仔細閱讀,進行勘誤。《中國教師》于2006年第5期開始刊登先生的古典詩文選介,至2008年第15期為止,計27篇。在所刊文章的基礎上,先生于2010年結集出版了《國學十講》一書。先生把他的《國學十講》看成是自己在實踐“老有所為,再作出一點貢獻”的諾言,他把這本書送給我時,感慨地說:“寫這個東西很苦很累,但是苦中有樂,學到東西,發現新問題,這又是很高興的。”不僅如此,在這本專著的出版過程中,先生對稿件反復進行修改,書出版之后還在不斷地修訂。一次去探望先生,先生特意拿出他自己留存的《國學十講》,書已經破損,磨出了毛邊,書頁的天地間寫滿了修訂、勘誤的條目和要補充完善的內容。由此可見先生對待工作一絲不茍的態度。
2009年,江蘇教育出版社策劃出版“20世紀教育名家書系”,該書系總主編顧明遠先生囑黃先生和我主編王煥勛先生教育文集一書。這件工作的困難在于王先生生前的著述主要發表于建國前的老區工作時期,很多已經散失,或者用筆名發表,這些佚文要找出來極為困難。考慮到這一工作的難度,我讓我的博士生黃學軍擔任編輯工作的助手,協助做一些查找、整理資料的工作。但先生并未改變他親力親為的一貫作風,帶著我訪問王煥勛先生的生前好友,查找老區時期的教育雜志,尋找每一條有用的信息。先生從建國前在華北大學時期就一直跟隨煥勛先生學習和工作,其后從未離開;而我則從畢業后就來到煥勛先生身邊,擔任他的科研助手,后又成為他的閉門弟子。因此我們都把編輯這本書看成是自己的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這是我和先生一起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讓我又一次領會了先生是如何把做人和做學問統一起來的。為了編輯這本書,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把先生接到首都師范大學(下文統稱首師大),一起商量編書中的問題,決定解決方案,先生為此接觸到了許多新人。大家在一起聊天討論,解決問題,然后在首師大的狼山餐廳進餐。我感覺這是先生最為開心的一段時間,因老人生活圈子相對狹小,少有接觸外界的機會,孤單寂寞會不自覺的涌出。尤其是先生雖已高齡,但仍保持了一種敏銳、縝密的思緒,因此渴望了解外部的世界,現在有機會接觸新人新事,當然是非常高興。為此我曾下決心花點時間經常請先生過來,陪他聊聊天,吃頓飯。先生聽了很高興,說吃飯就不必了,能經常聊聊天是很好的事。但因瑣事纏身,這一許諾竟未能兌現。不僅如此,2013年我因夫人得病做了兩次手術,然后是一年多時間的化療,先生得知消息后主動打電話給我,向我表示慰問,并要我這段時間不要再去探望他。先生的一句問候、一個鼓勵讓我備感溫馨,希望以后有機會報恩。但先生的離去讓我的心愿竟成了終生的、永遠無法追悔的遺憾。
2009年秋,我在首師大舉辦了一個學術沙龍,經常與學術同好、學生一起討論教育理論問題。因首師大位于紫竹院南,伴竹而居,故雅取“紫竹沙龍”之名。為此我特意撰寫了“竹賦”一文,請先生題字。先生顯然深得竹文化的雅趣,與我談起文人愛竹與修身養性、追求雅致生活的關系。他還找出自己早年所寫的“詠竹二句”示我:“筍未出土先成節,枝已凌空仍虛心。”這兩句詩賦予竹虛心有節、清秀俊逸、純潔高雅的精神品格,寓意深刻,可謂文人境界的極致體現。我的《竹賦》全文如下:“竹也者,其性也靜,其志也遠,其節也硬,其心也虛。剛柔相濟,張弛有度,臨風自立,舉重猶輕。胸有成竹者,不信浮術,不受虛言,不興偽事,不采華名。斗室天地,家國情懷,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情。其風骨疑于竹也。”先生看后提議在“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情”后添加“以挺拔之姿態,抗冬夏之寒暑”一句,這可謂畫龍點睛,把竹的性格表露得更加深刻、貼切。先生的題字書于二零一二年春節,時年九十有奇。
大約是從2007年起,我與日本京都大學教授山崎高哉先生合作主持了一個“中日教育學對話”的項目。因山崎高哉先生久聞先生之名,趁2009年訪華之便,我陪他拜訪了先生。這次會面相談甚歡,又因恰逢先生米壽,故在我們共同主編的《中日教育學對話》第三輯的封面上印上了“敬賀黃濟教授八八米壽”一語。先生就此感嘆,用“何止于米,相期以茶”來表達自己假以天年、爭取多做一些事情的愿望,其中既有對未來生活的堅信,又有曾經滄海的淡然。
朱熹《觀書有感》詩云:“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謂有源頭活水來。”先生的人格一如朱熹所說的半畝方塘,明凈、沉穩,雖有世俗的光彩和浮云的影子映入,卻終歸于一泓靜水。先生因永不停止的學習與思考為其源源不斷地輸送活水,使他的生命充滿了生機和活力。先生走了,學生再也沒有機會向先生請安問教,但他因書明理,以慈懷道,畢其一生而修煉出的大氣是永存不滅的。高山景行,學生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作者系本刊創刊主編,首都師范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林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