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田 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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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序與平衡:1933—1935年南部縣的鹽業、戰爭與社會變遷
楊 田 華
南部縣位于四川省東北部,歷史上曾為川北鹽業主產區。1933年,川陜革命根據地紅軍為了解決軍民的食鹽問題,攻占川北鹽業重地南部縣。這場戰爭對地方經濟和社會造成了重大影響,引發當地社會的持續震蕩與變遷。紅軍撤離后,為促使失序的社會恢復平衡,包括民眾、士紳、官員、軍閥政府、鹽業機構在內的眾多人群和組織采取行動:社會結構再度調整、土地與財物重新分割、民間與官方展開博弈、各種社會力量之間不斷互動與對話。本文運用國家重點檔案——南部縣檔案館藏民國檔案中的相關資料,考查這一時期地方社會的變遷過程,以增進對民國時期川北社會真實樣態的理解和認識。
南部縣;鹽業;戰爭;社會變遷
南部縣位于四川省東北部,嘉陵江中游,曾為川北鹽業主產區,所產食鹽銷往川、陜、甘多個區域,又賴鹽業經濟及嘉陵江水運便利,物資運輸及交流繁榮,成為區域經濟活動的中心。1933年初,紅四方面軍攻占川北的通江、南江、巴中等地區,建立川陜革命根據地,而此地區的食鹽歷來仰賴南部縣供應。為解決根據地軍民的食鹽問題,紅軍于1933年8月攻占南部縣嘉陵江以東食鹽產區,迅速將食鹽大規模運往根據地,并在當地開展土地革命。在隨后的兩年中,紅軍與當地軍閥在南部縣展開了激烈的拉鋸戰,直至1935年4月離開根據地開始長征。這一場圍繞鹽的爭奪戰,客觀上對當地及周圍區域的經濟和社會生活造成了重大影響,帶來地方社會一定時期的混亂無序、鹽業經濟的低迷衰退。包括民眾、士紳、官員、軍閥政府、鹽業機構在內的眾多人群和組織采取行動:土地及財物重新分割,人群之間的關系不斷調整,南部縣與鄰近鹽場爭奪銷售區,促使無序的社會恢復往日的平衡,而這同時也是地方社會發生重大變遷的過程。以往學界對此段歷史的關注較少,已有的研究大多偏重于戰爭過程的記錄,且由于意識形態的影響,未能客觀全面地反映歷史真相①。本文運用國家重點檔案——南部縣檔案館藏民國檔案中的相關資料,結合其他地方文獻材料,剖析這段鮮為人知的歷史。通過眾多活躍于彼時彼地的真實人物及其活動,展示出這一特殊時期地方社會的“歷史現場”,以增進對民國時期川北地方社會結構及社會變遷的認識。
(一)歷史上南部縣的鹽業經濟概況
南部縣有悠久的鹽業生產歷史,據《華陽國志·巴志》記載:“充國縣,和帝(公元79—105)時置。有鹽井。”①又據《益州記》記載:“南充縣西南六十里有昆井、鹽井。”②充國縣和南充縣治所均在今南部縣境內。《南部縣志》亦記載:“舊志西五十里宗馬寺有寶井出鹽,日可易一馬,人共宗之,故名。邑之有鹽,由來舊(久)矣。”③光緒初年,閬中與南部的井灶合并名南閬鹽廠,民國三年(1914)改稱南閬鹽場,絕大部分鹽井位于南部縣境內。《四川鹽政史》記載,民國十八年,南閬鹽場“每年均產鹽33萬余擔”④,次于富榮東、西場及犍為場,產量居川鹽第四位,為川北首場。歷史上各地所產食鹽按照固定劃分的區域進行銷售,別地鹽不得侵占。南部鹽的固定銷區為甘肅碧口、陜西漢中及四川蓬安、營山、南部、鹽亭、儀隴、閬中、蒼溪、旺蒼、通江、南江、巴中、昭化、廣元、劍閣、青川等17縣⑤,絕大部分經嘉陵江運銷各地,制鹽所需柴炭等物資則自上游而來。同時,鹽業經濟帶動了南部縣相關行業物資商貿的發展,沿江碼頭、集市與城鎮日漸繁榮,成為嘉陵江中游重要的物資交流與集散地。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日軍侵占武漢,海鹽被截斷,兩湖人民食鹽靠川鹽接濟,南閬鹽銷區擴大,產量增加,為南部鹽業發展的高峰期。1949年后,南部鹽業經過了集體合作社生產和社會主義改造,食鹽生產收歸國有。由于南部鹽井皆為舊式井灶,技術陳舊、燃料昂貴,最終于1962年9月14日全面關停⑥。
(二)1933—1935年川陜蘇區紅軍攻占南部縣始末
1932年10月,紅四方面軍到達陜南。當時四川軍閥林立,混戰不休,川北守備空虛。紅四方面軍乘機入川,于1933年元旦前后占領通江、南江、巴中等地,創建了川陜革命根據地⑦。這一重大事件給四川軍閥和南京國民黨政府帶來很大震動,蔣介石先委任軍閥田頌堯為“川陜邊區剿匪督辦”,繼而任命劉湘為四川“剿匪總司令”,聯合四川各路軍閥,先后發動“三路圍攻”和“六路圍攻”,對根據地實施圍剿。川陜革命根據地紅軍遂與四川軍閥在川北地區展開了激烈的拉鋸戰,1933—1935年,紅軍三次占領并退出南部縣,前兩次占領河東地區,時間分別為四個月和五個月;第三次占領了兩岸大片地區,為時一個月。
種種資料顯示,促使紅軍攻占南部縣的重要因素,是奪取南部縣的鹽。1933年,紅軍在通江、南江、巴中建立起川陜革命根據地后,軍閥田頌堯就對川陜蘇區實行嚴密的經濟封鎖,特別是斷絕食鹽販運,曾多次發文阻止食鹽運入蘇區。如1933年2月9日田頌堯發布訓令:
封鎖匪區及防止共黨活動辦法
1.嚴禁商販與匪區交易,特別禁止食鹽與糧食輸入。
2.設立盤查哨于匪區各要路口及隘口,嚴密盤查行人。
3.會同當地黨部、駐軍、團防舉行戶口清查以免匪徒混跡其間。
……①
通江、南江、巴中地區的食鹽歷來靠南部縣供應,民間有“南部不開井,淡死巴中人”之說②。嚴密的封鎖政策造成了蘇區根據地食鹽的極端缺乏。紅四方面軍總指揮徐向前在回憶錄中寫道:
南部縣是四川著名的產鹽區,鹽井很多。奪取南部的鹽井,是我們發起這次戰役的原因之一。……在敵人嚴重經濟封鎖下,外面的鹽巴不能大宗輸入;小商小販偷運點進來,杯水車薪,無濟于事。……鹽,關系到群眾的切身厲害,關系到紅軍的戰斗力,關系到根據地的生存和鞏固,當時是個具有戰略性意義的問題。我們首先發起儀(隴)南(部)戰役,就是從解決吃鹽問題著眼的。③
在“打到南部城,窮人把連有便宜鹽吃”④的口號激勵下,紅軍于1933年8月中旬發動儀南戰役。“四天之內,九軍即將嘉陵江東岸的南部產鹽區全部占領。在地方黨的配合下,發動九十余口的鹽井職工繼續生產,組織運輸隊將大量食鹽運往后方,并且開鑿了新鹽井六、七十口,基本解決了根據地的鹽慌(荒)問題。”⑤
這場由新的政治力量介入的對“鹽”的爭奪戰,對區域政治局勢與地方社會產生了重大影響,引發了一系列的社會變遷。最為突出的是,由于紅軍對鹽業及鹽工的倚重,使往日地位低下的鹽工獲得前所未有的尊重,大批鹽工參加紅軍的革命事業,一些優秀者成為紅軍的高級將領⑥。鹽工作為一個重要的職業群體參與了歷史的書寫,他們的命運也隨之改變。另一方面,鹽業勞動力的缺乏以及戰爭引發的社會動蕩,南部縣社會經濟陷入持續低迷,鹽業直至數年之后的抗日戰爭期間方始重振。而在地方社會發生變遷的同時,試圖恢復以往社會秩序的力量更為強大,試分析如下。
著名社會學家林耀華先生在其名作《金翼——中國家族制度的社會學研究》中,用了一個精彩的比喻描述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平衡:“我們日常交往的圈子就像是一個由用有彈性的橡皮帶緊緊連在一起的竹竿構成的網,這個網精心保持著平衡。拼命拉斷一根橡皮帶,整個網就散了。每一根緊緊連在一起的竹竿就是我們生活中所交往的一個人,如抽出一根竹竿,我們也會痛苦地跌倒,整個網便立刻松弛。”⑦區域社會中也有這樣一張精心保持平衡的網,在突發社會動蕩的過程中,各種社會角色便以各自的方式努力使這張網恢復平衡。1933—1935年南部縣地方社會經歷了從失序到平衡的過程,其間交織著農民、地主、鄉紳、官員以及各種社會組織之間復雜的斗爭與合作、博弈與妥協,如同從各個方向伸出的許多雙手共同修補破碎的“社會之網”。
(一)土地革命引發的糾紛與調解
1933年8月,紅軍第一次攻占南部縣河東地區后,開展了土地革命運動。各級蘇維埃政府在鄉村劃出雇農、貧農、中農、富農、地主五個階級成分,沒收了地主的全部和富農的部分土地。紅軍家屬分好田,貧雇農按人口平均分配,中農不夠平均數的給予補充。山林、樹木、房屋、農具、家具按等級隨田地搭配。絕大部分富裕人家的財物都被剝奪,契約債券被焚毀,一批地主富農被鎮壓①。河東地區的土地革命改變了當地舊有的生產關系與社會結構,赤貧百姓分得了土地和財物,帶來當地經濟社會的巨大變革。
1933年12月27日,紅軍戰略轉移,第一次撤離河東地區。紅軍離開后,逃離的富戶返回,發現自家原有的土地已被分給貧民耕種,遂引起富戶與貧民之間激烈的爭奪,引發大量民事及刑事糾紛。如1934年2月河東碑院鄉民何清平控告賈自坤一案:賈自坤為當地富裕灶戶,在紅軍占領河東之前已逃至西岸避難,何清平家貧,以租佃他人鹽井煎燒為業,未逃離。土地革命中賈家土地、財產全被剝奪分給貧民,何清平也分得一份,何于是在分得的土地上點種了蠶豆。紅軍離開后,賈自坤返回,見家被抄,土地被他人耕種,自然心有不甘,遂割掉了何的蠶豆苗。糾紛由此而起,兩方發生惡斗,何妻受重傷,腹中胎兒險些不保②。鑒于當時此類糾紛頻發,政府不得不頒發訓令:
照得匪陷區域所有田地曾經赤匪分配耕種者,此次既已收復,應由原主管業,用維主權。惟目前春糧既為耕種者載(栽)種,于收獲糧食時勢必引起糾紛,亟應規定解決辦法。茲由部詳加籌議,凡解決匪陷區域之本年春季收糧糾紛,應以耕作者與業主各半為原則。廣權利義務均得平允,用息爭端。③
訓令維護原業主對土地的所有權,考慮到貧民耕種付出了勞動,用收獲物各半的方法來處理土地糾紛,尚屬公允。而富戶家中財物被分割干凈,勢必向貧者索要,引發諸多爭端。如1934年1月馬貴禮、馬治國、馬富禮控告馬春禮、馬文光等人,部分狀詞如下:
民等賦性愚樸,家均貧苦,歷賴運鹽負炭以為生。赤匪突來,鄰居富有俱預逃避。民貧苦之家,毫無余積。欲逃,又值河道梗阻,民等遂竟陷于匪區。待匪退,民族惡豪馬春禮同父馬文才、文廣等原為巨富,最為強豪,以伊家被匪擄為題,欺陷入匪區之民即為大罪人,常糾黨羽逐戶搜擄。冬月初九,伊等并不請經團甲,竟膽敢私擅逮捕,糾領多人,將民等拉押關禁,估逼認賠伊家損失方釋。十一日午,民趕場未歸,伊等將民妻捆綁吊打,并將民家包谷貳斗余升及民老母齒積膳洋八元并家具、民喂肥豬一只一并搜擄如洗。④
細考以上狀詞,馬貴禮等因家貧未逃離,在隨后的土地革命中極有可能被劃為貧農,分得富豪家中的財物。不然,有包谷二斗、家具及肥豬,在當時已屬中等人家,不至于“毫無積余”,而這些財物可能就來自馬春禮等人家中,因而馬春禮等人敢于私擅逮捕并將財物擄掠。縣長令區長孫受之查明情由,這起爭執后來在馬氏親族及鄉紳的調解下予以和解,兩方簽和息文約。孫受之寫給縣長的報告部分如下:
職親赴該地,遵照呈控各由,逐查明晰。原訴馬貴禮、馬治國、馬富禮等與被訴人馬春禮、馬文光等關系一脈親屬,未出五服,均是鄉農,各無妄為。今七月赤匪臨境,馬春禮等原逃避在外,惟馬貴禮等慘陷匪區,雖被匪脅迫,曾充伙夫,實無不法行為。迨匪退后,馬春禮等外歸見家受損失,故在馬貴禮家搜尋,以故致啟訟端。當由該親族團紳同職召集兩造從場理論明晰,互相勸勉,不忍訟累,斷令雙方各有物件誰有誰能收回,各還各物,不得隱匿,并令兩造永敦和好,以免同室操戈,原被告等均各心悅誠服,甘愿和解,永無翻悔。當書和息合約附呈可核。兩造既均甘和息,應請鈞所轉府,請注銷完案以省訟累而全親屬。①
由于原被告是當地同一家族,“未出五服”,因而通過地方官員區長、親族、士紳的共同調解,訴訟得到和解,富戶馬春禮收回了原屬于自己的財物,這也是當時絕大多數此類紛爭的處理方式。富戶想盡辦法要追回財物,而窮人卻不會輕易將已分得的財產交出,面對當時層出不窮的財物糾紛,政府疲于應對,縣長于1934年7月有一條批示:
查去歲赤匪入境,受損失者不僅一家,末節之年,失財免災,毋庸呈訴取累,此批。②
可以看出,紅軍退出河東地區后,政府希望能盡快穩定當地局勢,大量的財物糾紛則有礙穩定。因而政府并不支持富戶無休止地向貧民索要被分割的財產,以致引起諸多事端,縣長的批示實際默認了貧民在土地革命中獲得的財物。不久紅軍再次攻占河東地區,又強化了之前的財產分割狀況。紅軍在河東地區的土地革命是一次“均貧富”的過程,整個區域的私有及公有財產被重新分配,富者受損,貧者受益,改變了當地社會的經濟利益格局。而在紅軍撤離河東地區后,這一新的格局遭到了富人的強烈抵制,大批有關土地和財物糾紛的民刑事訴訟,反映出人群之間的劇烈沖突。為調整人群之間的關系,修補破碎的“社會之網”,包括窮人、富人、鄉紳、地方各級行政官員在內的社會各階層人士都在運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改變或適應這一格局,這同時也是民間與官方不斷博弈與對話的過程。
(二)鹽業銷岸的侵奪與恢復
1933—1935年發生在南部縣的戰爭,不可避免地令區域社會及經濟蒙受災難。紅軍與國民黨在嘉陵江兩岸對峙,以致水路運輸斷絕,斷絕了南部縣鹽業生產的命脈。1933年10月23日,南部縣井灶代表謝芳回、劉順之等聯名給南部縣長的呈文中寫道:
本縣素稱貧瘠,全恃鹽業為生。不幸赤匪禍臨,嘉陵交通斷絕,全縣鹽廠十九停頓,鹽廠工人十九失業,計眾數萬,無以謀生。如不設法安籌,不惟有關地方秩序,亦且籌款為艱。查保寧至廣元一帶,全系本軍防區,距匪較遠,懇予電呈軍座,通令保寧以上各地駐軍,自保寧起一律準鹽船運行,如此則井廠工人不致完全失業,全縣負擔能力亦不致過行艱窘。是否有當,仰祈鈞裁謹呈。③
此份呈文描述了紅軍第一次占領河東地區后,西岸地區鹽業遭受的重大打擊,運輸的艱難狀況,懇求縣長向田頌堯的二十九軍請示,允許鹽船在保寧(閬中)以上的嘉陵江面運行,如此則可以水陸聯運的方式,勉強維系南部縣鹽業的運轉,但也僅是杯水車薪。鹽業生產的持續低迷,引發連鎖反應,最突出的是鄰近鹽場對南部縣鹽銷區的侵奪。
如前所述,歷史上鹽業實行分區銷售制度,各鹽場都有自己固定的銷區,而實際上相鄰鹽場對銷區的爭奪從來都沒有停止。如同黃國信教授在《區與界:清代湘粵贛界鄰地區食鹽專賣研究》中所指出,鹽界并不是制度上規定的那條清晰的界線,而是一個動態的彈性的地區,交織著各鹽區間的利益沖突以及市場、王朝利益、地方政治三者之間的博弈①。1934年11月,淮鹽侵奪本屬川鹽的陜南銷岸,直接損害了南部縣鹽商的利益,由地方灶戶及鹽商組成的民間組織——南閬鹽場評議公所向場長報告情形:
川鹽行銷陜境,鹽法早有規定。陜南一帶直與通南廣昭等縣毗連,均為南閬鹽場固定銷岸。值此赤禍蔓延,時經兩載,場產停滯,稅收短絀,固屬意計中事。乃有淮商搗鬼,籍(藉)口共匪阻礙,川鹽莫達,于是朦呈(財政)部署,核準試辦淮鹽二十萬擔,假道侵銷陜南川甘鹽銷區三十二縣,似此破壞鹺綱實屬駭人聽聞……②
評議公所請求管理部門南閬鹽場向上級鹽務部門報告,希望國家財政部門收回成命,同時向四川鹽場評議聯合處、川北十二場鹽業聯合會致函,聯合川北其他十多個鹽場阻止淮鹽的侵奪行為。隨后南閬鹽場也積極爭取到四川剿匪總司令部、陸軍二十九軍司令部的支持。南閬鹽場在聯合川北各場向省府的呈文中寫道:
川鹽行陜之定案,曾經前晏運使于民四年呈報部署核準,此項定案萬不可輕易變更。且查籌備鹽法三年期間,而以維護銷場為第四要件,早經公布在案。徽、淮商素行搗亂,久蓄之陰謀至今實現,將使川鹽行陜之定案徹底推翻,而川北鹽場惟南閬先受其害。當此商灶困憊、鹽業垂危,實因外侵內灌、有產無銷所致,現正設法救濟唯恐不及,突遇淮北鹽斛運陜南各縣,侵銷川岸,遂令接近陜西之鹽場胥受影響,大小之井灶歇業,遠近之鹽商破產,凡在川區鹽業人員,莫不群起力爭,共謀抵抗。……(淮鹽)對于四川居然長驅直入,毫無忌憚,直是目無法紀,妄用弱肉強食之政策。川人雖愚,心實不甘,惟有聯合川鹽全體,誓死力爭,以謀一線之生機。查陽平關內外各商,連年運輸川鹽絡繹不絕,該淮商更不得借口梗阻,請求試辦。是以縷陳淮商搗亂情形,現已實行霸賣鹽斤,川鹽堆積,加以荒旱頻仍,謀生者眾,迫不得已懇請鈞府察校,轉呈中央收回淮鹽借銷陜南成命,以維銷區而肅鹺政,不勝感戴之至。③
呈文中歷數“川鹽行陜”作為鹽政之定案,“萬不可輕易變更”,痛陳淮鹽運陜之后南閬鹽場商灶所遭受的重大打擊,并表達了將聯合川鹽全體共謀抵抗的強硬態度,最后陳述本地天災急需以鹽業謀生的迫切愿望。南閬鹽場官方與民間組織積極行動,通過向各級鹽務機關、地方政府呈文,并聯合川省其他鹽業機構共同抵制,最終使中央財政部門收回了淮鹽運陜的命令。雖然淮鹽暗中侵銷陜南仍難斷絕,但卻在制度層面維護了本場銷岸。與此同時,川南自貢鹽也大肆侵銷通江,1935年南閬鹽場評議公所向四川鹽運使控訴,并獲得后者支持,在巴中江口鎮設立查驗卡,嚴厲查緝自貢私鹽,以此阻止其侵越,力圖規復南部縣鹽業的固有銷區④,使因戰亂而岌岌可危的鹽業運銷得以維持。在一系列圍繞鹽業銷岸的爭奪中,展現的是南部縣鹽業管理機構與地方鹽商為了共同利益的聯合,利用一切可資憑借的資源和力量,與鄰近鹽場斗爭,努力恢復鹽業舊有的運銷體系,維護自身利益。
(三)民眾思想的撼動與壓制
紅軍攻占南部縣河東地區,不僅帶來當地社會翻天覆地的變化,也給對岸的縣城民眾帶來巨大的思想震撼。特別是佃土為業的貧苦農民,對紅軍宣傳的共產主義思想滿懷希冀,令西岸地主深感不安。1934年11月,紅軍再次占領河東地區,西岸縣城地主陳國治、張世元等聯名向縣長呈文,部分如下:
吾國數千年來田土買賣招佃分耕,大利所存,必其兩益,本屬相安相生于無事。奈自赤匪肇亂,共產宣傳浸淫于無產階級之腦筋,而陰懷覬覦。一般佃戶不明利害,希冀非常。以今大有之年,而租佃滯繳,狡黠者暗圖抗霸,弱樸者意存觀望。窺若輩之用心,顯有延期待變,坐收漁利之勢。故茲屬常年租佃結束期間,統計各方收入平均未及十分之二。而為之主者以捐稅日用之交迫婉索勒追,均無有濟,延宕至極,糾紛百出。致使各場團甲終日勞于排解,完無善后之可能。我糧民倚賴租佃生活及完納團稅者,視此有田而荒,不貧而乏,將來對于國計民生隱患何堪設想。鈞府威令所及,風行草偃。用將租佃滯收情形及流弊關系瀆呈洞鑒,公懇剴切曉諭通令示禁,廣期各佃戶明達利害,不復妄冀非分,消赤匪于未然,弭爭訟于將萌,則匪惟民生幸甚,國計幸甚。①
東岸轟轟烈烈的土地革命,令貧苦農民翻身做主人,分得了土地與財產,必然對西岸的廣大貧民佃戶以強烈刺激。呈文中反映了這一巨變對西岸佃戶思想上的震撼,因而“延期待變”,以致“租佃滯收”。西岸地主如同坐在即將噴發的火山口,深感恐慌,于是聯名向縣長呈文,請求發布命令以斷絕佃戶的“非分之想”。縣長批示:
查本縣近來并未發生佃戶抗納租佃之案,如或有之,自應指名具控,必憑究追。所請出示曉諭之處,應毋庸議,此批。②
縣長之意,告示只能針對有形的人物和事件,而無法作用于無形的思想,既然還沒有發生佃戶抗交租佃的事件,發告示也無針對性。地主們大可不必庸人自擾,若真的發生了再圖解決。地主們借政府力量壓制民眾思想波動的意圖宣告失敗。在民國地方社會掌握大量土地及財產的地主們看來,“共產主義”思想不啻洪水猛獸,滅之唯恐不及,但這一思想竟然潛入貧苦佃農頭腦,必須盡力驅趕和壓制。這一份耐人尋味的呈文,顯示出地方勢力試圖對民眾思想領域進行清理與規復。
(四)地方政府的清鄉與赦免
紅軍三進三出南部縣,每次撤離后當地軍閥都實施了殘酷的“清鄉滅共”。據《南部縣志》記載,1935年4月紅軍撤離南部縣境后,軍閥大舉清剿,共殺戮600余人,吊打2000人,抄家2000余戶③。“清鄉”令紅軍占領過的河東地區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不僅紅軍、蘇維埃干部、無辜平民在“清鄉”中慘遭迫害,甚至西岸地區的國民黨縣政府官員、公安局局長、中學校長、鄉紳、團正、甲長都在劫難逃。南部縣民國檔案全宗22第645卷中記載了上百名上述人士或被仇家誣陷;或被“清鄉隊”報私仇;或完全不明所以,皆被當作“共匪”抓捕,其親友寫信給縣長伸冤或寫保狀,并請縣長呈報軍閥田頌堯予以釋放④。地方民眾及士紳對“清鄉”的泛濫大為不滿,1934年7月西岸保城、升鐘區公民及士紳代表趙祥安、何觀靜等八人聯名向縣長呈文,控訴“清鄉隊”的暴行,部分如下:
(清鄉隊)妄捕良民,將損失之家栽贓誣搕,任意刑拷紳首無數。凡伊共黨何嘗緝,非伊共類概被摧殘。民眾驚惶,無從了解,竊思殺人放火,法律不容。茲公家予以自新,決不愿伊等作亂于前,肆行于后,大背列峰清共保民之苦心。如弗迅予制止,嚴格取締,則前之共匪暴亂,眾皆受害;今以共清共,民眾又蒙冤。小民何辜,迭遭共患。民等安危攸關,是以據情協請,鈞座施如天之仁,準予救焚拯溺。清共自清共,不能妄干民間事件。而人民糾紛,應有執法機關解決,廣民無恐怖,共禍自滅。①
呈文中對“清鄉隊”敲詐勒索鄉民,殘害無辜百姓的行為十分憤慨,認為“人民糾紛,應由執法機關解決”,絕非由“清鄉隊”等敗類任意處決。縣長批示:
查反共各人民回鄉工作,每有尋仇報復及藉端敲搕諸事。縣長蒞任以來已屢有所聞,自應設法制止,以除民害。仰祈據情呈請軍司令部布告禁止取締辦法,如有仍蹈前轍,由受害之家呈請究治可也,此批。②
縣長的批示也贊同對此類土匪行為予以制裁。但由于南部縣當時是由軍閥田頌堯控制,實行以軍代政,縣長其實并無實權。“清鄉”直接由田頌堯的二十九軍指揮,縣長必須向二十九軍司令部請示,準予頒布告示禁止“清鄉隊”擾民。
值得注意的是,河東一些群眾原本是善良百姓,因為在紅軍或蘇維埃政府工作過,紅軍撤離后,擔心“清鄉”大禍,遂不敢返家,淪為土匪。當時的縣長卿俊察覺這一情形,曾于紅軍離開不久頒布過一則“特赦令”,布告如下:
照得良民從匪,原非本心,或被誘而誤入歧途,或被脅迫而供驅使。雖盲從于一時,恒追悔于事后。遠避則田宅已墟,欲投則殺戮可懼。生機斷絕,鋌而走險。揣其困難之情,良堪矜憫。多方體恤,屬望良殷。匪退以后,回籍安業者固自有人,而畏罪漂泊者仍自不免。同為地方赤子,且多系有用青年。本縣長懷保斯民,地方多一失業之人,即反躬多一疚心之事。與其流離顛沛,何如一概赦免。不溯既往之非,俾有更生之路。自示以后,各回里安業,予以相當保護,凡事前被害之人,不得報復陷害,倘有互相攻訐,藉故牽誣之事,一經發覺,定予同科不貸,切切此告。③
布告中所述“雖盲從于一時,恒追悔于事后”確實反映出一部分曾為紅軍和蘇維埃工作過的當地鄉民的心態。卿俊縣長大膽發布告示,一律赦免,不予追究,而且聲明如果有人再借故誣陷鄉民“通匪”,將嚴懲不貸。在軍閥肆行無忌的地方社會,一部分地方行政長官心懷“憐民”“保民”思想,對曾參加蘇區事業的群眾予以赦免,著實難能可貴。縣長的這一告示在隨后的當地諸多民刑事訴訟中被引用④,反映出鄉民對縣長這一“特赦令”的認可。不久之后,田頌堯頒布訓令禁止“清鄉隊”殘害無辜百姓⑤。“清鄉”使地方社會陷入持續恐怖和動蕩,民眾、士紳與行政官員力圖消除“清鄉”陰霾,使地方社會盡快恢復和平與安寧。
值得注意的是,此后為防范紅軍和肅清共產黨,南部縣地方軍閥和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政策和措施。1935年6月縣政府成立“南部縣碉堡委員會”,鼓勵士紳及商賈捐款,在嘉陵江沿岸及各陸路要沖修建碉堡⑥。同時加強戶籍查緝和連坐制度,在縣府一科內設戶籍室,逐戶進行戶口登記,警察機關持戶口冊逐戶清查,填發門牌,令住戶聯保具結,實行十家連坐①,以更加制度化的策略防范紅軍的再度進攻。
1933—1935年紅軍因為鹽而攻占南部縣的戰爭,是一場由外部力量介入的資源爭奪戰,這場戰爭不可避免地引發區域社會持續動蕩和混亂。地方社會為恢復往日秩序,軍閥政府、地方各級行政官員、士紳、民眾都以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復破碎的“社會之網”,呈現出各種社會力量之間的利益爭執與妥協調和。但這一過程并非可以理解為“平衡—無序—平衡”的簡單循環,因為在新的平衡中,已經融入了諸多變遷的因素:土地革命引發的糾紛調解中,富戶并不能奪回原本屬于自己的所有財產,政府的干預阻止了富人與窮人之間無休止的財物糾紛;南閬鹽場雖然在官方層面恢復了往日的銷區,但鹽業生產的衰退必然遭致鄰近鹽場的暗中侵略;地主千方百計阻止佃農對共產主義的“非分之想”,但紅軍在南部縣的戰斗已經在區域社會史和民眾思想上留下了痕跡;軍閥的“清鄉”雖然遭到地方社會的抵制,但卻以更加制度化的戶籍清查與十家連坐,推行防匪與“清共”。在這場區域社會的動蕩中,交織著各種社會力量之間的互動與博弈,地方社會的豐富與多樣性也在此呈現。考查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地方社會,有助于了解其發展與變遷的歷程,深化對民國時期川北社會真實樣態的理解和認識。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了南部縣地方學者史今律、趙建宏及南部縣檔案館的熱情幫助與大力支持,在此致以謝忱!
(責任編輯:鄧 軍)
Disorder and Balance: the Salt Making Industry, War and Social Changes in Nanbu County from 1933 to 1935
Yang Tianhua
Nanbu county locates in the northeast of Sichuan province and it was the main salt producing area of northern Sichuan. In 1933, to resole the problem of table salt lacking, the Red Army of Sichuan-Shanxi Revolutionary Base occupied Nanbu county, which affected local economy and society a lot, intriguing continuous social changes. After the Red Army left, to recover the society life, people and organizations including common people, officials, government, salt organizations took actions: readjustment of social structure; reallocation of land and property. Referring to the national important files---relating files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in Nanbu archive, the article researches the social transition during this period of this pla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anthropology to promote the understanding of northern Sichuan livelihood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Nanbu County; salt making industry; war; social transition
A
1003—9864(2015)01—0048—09
K263
楊田華(1976-),女,西南民族大學2012級博士研究生。
① 參見林超.川陜革命根據地歷史長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中共南部縣委黨史研究室.紅軍在鹽鄉[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
① 常璩.華陽國志校補圖注[M].任乃強,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6.
② 轉引自:吳玉貴,華飛.四庫全書精品文存:第十一卷[M].北京:團結出版社,1997:292.
③ 西華師范大學區域文化研究中心,南部縣地方志辦公室.同治增修南部縣志[M].成都:巴蜀書社,2014:117.
④ 吳煒.四川鹽政史:卷二·場產上[Z].鉛印本,1932(民國二十一年):45.
⑤ 四川南充鹽業志編纂委員會.南充鹽業志[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5.
⑥ 四川省南部縣志編纂委員會.南部縣志[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442.
⑦ 林超.川陜革命根據地歷史長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1.
①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22,卷1770:53-54.
② 中共達縣地委黨史工作委員會.川陜革命根據地斗爭史[M].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312.
③ 徐向前.歷史的回顧(中)[M].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85:320-321.
④ 中共南部縣委黨史研究室.紅軍在鹽鄉[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插圖頁. 巴中石刻標語,原句為:“打到南部、富順城,窮人把連有便宜鹽吃”。“把連”為四川方言,意為全部。
⑤ 徐向前.歷史的回顧(中)[M].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85:323.
⑥ 鹽工李維海任閬南縣蘇維埃政府主席、川陜省總工會委員長;鹽工劉文震解放后任綿陽軍分區副司令員。
⑦ 林耀華.金翼:中國家族制度的社會學研究[M].莊孔韶,林宗成,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2.
① 中共南部縣委黨史研究室.紅軍在鹽鄉[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90-94.
②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22,卷646:137-150.
③ 民國檔案:四川剿匪軍第二路指揮部訓令《解決收復匪區之本年春季收獲糧食辦法》[B]//南部縣檔案館,民國二十三年四月,全宗22,卷647:47.
④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22,卷647:7-8.
①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22,卷647:15.
②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22,卷647:89.
③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22,卷1720:77-78.
① 黃國信.區與界:清代湘粵贛界鄰地區食鹽專賣研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
②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11,卷1331:167-168.
③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11,卷1331:169-171.
④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11,卷1457:139.
①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22,卷647:51-53.
②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22,卷647:53.
③ 四川省南部縣志編纂委員會.南部縣志[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193.
④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22,卷645:1-235.
①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22,卷647:55-60.
②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22,卷647:55.
③ 民國檔案:民國二十三年一月八日布告《赤匪失陷區域良民務各回里安業不得挾嫌報復》[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22,卷647:63-64.
④ 民國檔案:李廷文的刑事訴狀、賴仕林的刑事訴狀[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22,卷647:63-64.
⑤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22,卷764:78.
⑥ 民國檔案[B]//南部縣檔案館,全宗11,卷197:101.
① 四川省南部縣志編纂委員會.南部縣志[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