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孜
價值鏈概念的線性思維被質疑不足以解釋文化創意產業的復雜性。受到“生態學”的啟發,研究者們紛紛采取系統化的、生態的視角來觀察和分析文化創意產業。本文嘗試揭示文化創意產業生態系統的特點和運行規律,強調系統化地看待文化創意產業將有助于該產業的可持續發展,“動態與重塑”是把握文化創意產業生態系統構建的基本要義,維護文化創意產業的多樣性和多元價值是產業發展和整個社會發展的核心理念。
文化創意產業生態系統動態重塑多元性1990年代以來,價值鏈概念被引入文化創意產業的研究。然而,由于藝術和創意的歷史傳統以及文化創意產業確實存在的特殊性,價值鏈的線性的思維模式被質疑不足以解釋當代產業和經濟活動的復雜性。
20世紀60、70年代以后,藝術社會史成為藝術史研究的主流,借助韋伯和馬克思等人的社會理論,還原藝術家所在的特定的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環境。同時,文化社會學從社會組織的視角來觀察,文化產品是“通過一個由許多行動者合作的集體過程產生的”結果。這一文化生產的面向啟發我們將文化創意產業看作是一個以符號生產為核心的系統,參與者的范圍和數量,以及影響這一系統的政策法規、技術、產業結構、組織結構、職業與市場等問題都超出了價值鏈可以呈現的內容。近年,文化創意產業的研究者紛紛呼吁,應以生態的視角更全面完整地評價文化創意產業。
根據世界資源研究所提供的說明,生態系統不僅僅是各種物種的組合,而是由有機物和無機物,以及各種互動和改變的自然力量相結合所產生的系統。因此,一個健康的生態系統具有三個基本特征:生物多樣性、關聯性大于分野、動態與重塑。
澳洲昆士蘭理工大學的三位學者赫恩、魯德豪斯和布萊奇(Hearn, Gregory N.and Roodhouse, Simon C. and Blakey, Julie M)提出了“價值創造的生態”,用以說明文化創意產業在三個方面發生的新變化。我們將以這些變化為起點,對文化創意產業生態的研究做一次探索。
一、文化創意產業的生態系統和參與者
生態系統是由各種各樣的生物及其共享的生存環境構成的。通過食物鏈,每個生物、物種之間、生物與環境之間發展出了依存關系,一個交織復雜的食物網。這種網絡的關系在文化創意產業的分類、結構和組織中也十分明顯。文化經濟學家大衛?索羅斯比為文化創意產業設計了一個同心圓模型:處于核心位置的是傳統的創造性藝術門類,及其當代形式,比如音樂、舞蹈、戲劇、視覺藝術和多媒體藝術等;第二圈是非藝術類的文化商品,如書籍、報紙、雜志、電影、電視等;最外圈是非文化產品,但具有文化的內容,如廣告、旅游、建筑和設計等。同心圓模型比之我們簡單地羅列和并置這些產業門類更有意義,它揭示了不同產業和產品間天然存在的關聯性。處于外圍的文化商品和非文化產品實際是以核心藝術門類為基礎的綜合性的成果。這種生態的視角尤其強調一種非等級化的,而是根莖式的,存在多重的互聯與連結。
從文化社會學的角度看,文化生產是一項集體活動,參與者們圍繞一系列任務和技能共同完成文化產品的生產和傳播。這些任務包括:構思和創作、生產執行、資金管理、分配產品、理性評價、消費、政策法規的制定和執行。赫恩等人根據游戲理論將網絡中的參與者分為四類:共生、合作、競爭和競合。并強調競合是產業未來發展的必然趨勢。遺憾的是,作者們雖然強調了競合關系是文化創意產業價值創造的新趨勢,但并未意識到,競合關系在文化創意產業中是天然存在的。
首先,文化產品間存在大量縱向和橫向的競爭,比如,一部電影與另一部電影,電視與電影或者任何休閑活動,都可以構成相互競爭,然而,這些競爭不是排他性的。消費者為一次文化消費付出的價錢通常大大低于產品創作和生產的成本,甚至無需付出金錢,比如欣賞/消費一幅畫。市場調查也發現,不同門類的文化產品的消費者往往是同一群人。另外,文化產品的核心價值存在于內容和意義,而不是承載它們的媒介,因此一旦某一種媒介上的文化產品的價值獲得市場的認可,便會迅速轉移到另一種媒介上。
其次,文化創意產業中的不同行業存在于產業價值鏈的不同環節,彼此間除去競爭關系外,天然地具有合作關系。在風險難以預測的傳媒業,縱向與橫向整合的趨勢非常明顯,有實力的大型傳媒企業自然而然地會建立跨越不同行業的大型聯合體。在一個集團內部就構成一個復雜的產業生態,生產出各式各樣的文化產品,彼此間存在競爭與合作,共同開拓和占據更廣泛的市場,最大化地利用有價值的資源。
在眾多的參與者中,文化消費者的行為是最難預測的,這也使得文化創意產業的投資充滿了風險。赫恩等作者分析認為,如今消費者更容易受到外部性或溢出效應的影響,他們的購買決定不完全由價值鏈上的環節推動,而是受到外部環境,尤其是周圍產品的使用者的影響。因此,如何將個體與他人聯系在一起是價值創造的關鍵。筆者認為,這種網絡的價值不是互聯網賦予的新變化,而是文化產品的特性使然。文化產品是象征性的商品,文化消費本身就是一種社會化活動。消費行為表明了社會的結構方式,揭示了社會關系,文化消費因其符號特征具有社會身份與人際關系的表征作用。進入后現代社會,個體的身份朝向多樣性發展,文化消費則反映著人們復雜的欲望、需求、價值觀、夢想,以及各種亞文化群體共享的規范。
在知識經濟的時代,消費者的任務不再是單一地給予情感或理性的反饋,赫恩等人認為,他們已經成為價值的共同創造者。隨著產品的價值由有形資產向無形資產轉移,產品的傳播也由單向的信息傳遞轉變為參與性更強的,以消費者為核心的傳播模式;位于終端的消費者從過去孤立的、無意識的和被動的信息接收者,轉變為積極的,富于知識和信息的生產合作者和價值的創造者。原先處于終端的消費者可以在整條價值鏈上創造價值,成為產業生態中最有機和最活躍的參與者。大眾中出現的業余專家群體基于自娛自樂的心理,生產出專業水平的內容,并因為興趣相投而自行組織在一起。在沒有核心控制者干預或外部對系統施加影響的條件下,產生出新的結構、模式和規律。endprint
因此,文化創意產業的生態系統應該是一個開放的、有機的、動態的系統,“新物種”不斷涌現,參與者們自行組合或在外部環境的影響下重新分工。生態系統能夠獲得一種動態的平衡并不斷成長是基于物種多樣性。下面,我們將深入討論這種系統的動態發展及其結構上的重塑。
二、文化創意產業生態系統的動態與重塑
克里斯托弗和斯多帕記錄和分析了1980年代美國好萊塢電影產業由大制片廠主導模式向分散的、專業公司的靈活生產模式的轉變過程。這段記錄讓我們清晰地看到,文化創意產業的運行系統如何在外部環境的動蕩下出現解構與重塑。現今的好萊塢由十幾萬個小型專業公司為生產主體,各公司間的關系由相互依賴變得特立獨行。拉什和厄里將這種主要由自由職業者和獨立公司組成的,存在大量分包關系的電影產業形容為“交易充沛的個體集結點”,獨立制作公司的產量有限,但非常活躍,它們通常專注于一個較狹窄的領域,不斷變換形式和內容。大公司和獨立公司或自由職業者群體重新分配角色,建立新的合作關系。小公司與大公司之間是共生關系,小公司為市場提供更多樣化和更具實驗性的產品和藝術家,大公司也往往從這些創作者中再進行選擇,或者購買那些取得市場成功的獨立品牌,將它們作為既可以與自己競爭,又沒有風險的分公司。這種靈活生產同樣出現在電視、出版和唱片等產業。
除此之外,核心的文化創意產業與最外圍的非文化產品的邊界越來越模糊,同樣存在著互動和重組。研究者評價說,“傳統(文化)與旅游是相互協作的產業,傳統將位置轉化為目的地,而旅游使它們變為經濟上可行的展覽。”代表著地方傳統的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以及收藏和展示它們的博物館,還有保留了傳統印記的社區、居民及他們的日常生活都被符號化、審美化和娛樂化,成為旅游者凝視的對象。也難怪韓國政府將文化、體育和旅游劃歸為一個部門,新加坡旅游局樂于協助新加坡藝術博覽會的推廣工作。
那些非營利性的文化組織,比如博物館,一直是作為國家或地方的高級文化的象征而存在。作為公共文化產品的供應者,博物館具有公益性,與私人市場中的商業活動保持著敏感的距離。因此,它們的價值不是通過經濟價值來衡量,而是體現在其文化內涵和社會聲譽,即文化資本和象征資本。不過,在當代文化經濟的背景下,一些非營利性的文化組織有機會在市場中將文化資本轉化為經濟資本,甚至成為文化創意產業生態系統中非常活躍的參與者。上文中我們曾討論,在后旅游時代,博物館成為重要的觀光目的地,其經濟性一目了然。而它具備的展示、研究與收藏的功能則掩蓋了自身更為隱秘的經濟功能。在接下來的篇幅中,我們將討論文化創意產業是建立在一個多元價值基礎上的生態系統。我們將之比作生態圈中的光合作用,是文化資本、象征資本和經濟資本間的能量轉換。這個過程無法在價值鏈上得到清晰的觀察。
三、文化創意產業創造多元價值
在波特的價值鏈概念中,價值只涉及經濟的價值。他說:“就競爭角度而言,價值是買方愿意為企業提供給他們的產品所支付的價格。價值用總收入來衡量,總收入則是企業產品得到的價格與所銷售的數量的反映……價值鏈列示了總價值,并且包括價值活動和利潤。”很顯然,價值鏈不能全面和準確地描繪文化創意產業生態中獨特的價值流動、轉換和積累的過程,以及真正的“總價值”。
藝術博物館雖然沒有直接出現在藝術品行業的價值鏈上,但卻是藝術生態中不可或缺的一個參與者。自藝術的現代主義以來,“為藝術而藝術”的規則將博物館與追求商業目的的市場隔離開來。然而,一件作品一旦在這個獨立的領域中獲得確認,被定義為藝術,就有可能被納入到藝術品市場進行交易。換句話說,博物館以其權威評價和聲譽給與作品藝術價值的肯定,而后才可能在市場中取得經濟價值,這就是隱藏著的文化資本轉化為經濟資本的過程。一個獨立的第三方提供產品的內容詮釋、權威認定和信譽保障,而后,文化產品的經濟價值得以在市場體現。當然,資本間的轉換率經常是不確定的或被批評不夠公正。即便是在更商業化的電影、出版等市場中也有類似的角色,從事批評的個體,刊登和發布這些評論的大眾媒體,學術期刊,以及各種競賽都起著把關人和定義的功能。
當文化產品在市場中流通,消費者表面上購買的是產品的物質形式,而實際上消費的是物質形式承載的,具有個體獨特性的內容、文本、意義和符號。如赫斯蒙德夫(David Hesmondhalgh)所言,這種符號的價值要比交換價值更加復雜,富于矛盾和爭議。作為經濟部門的一個新成員,文化創意產業向評價機制提出了挑戰——創造性和消費者的感知,以及不同資本類型間的轉換,該如何量化和計算呢?或者說,我們現在通過票房、交易額、投資回報率、參與人數、就業人數等指標獲取的數據僅僅體現了這個部門所創造價值的一小部分。
在經濟學中,經濟發展的概念一直以來只關注一個國家的物質條件的改善,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這種觀念發生改變,這是因為文化和精神并非存在于物質滿足之后,文化行為自始至終都伴隨和影響著經濟活動。經濟學家指出:“……在我們思考發展的時候,(這個概念)正發生著明顯的改變,那就是將人類重新作為發展的焦點,使之既是發展的對象,又是發展的動力。因此,一種以商品為核心的經濟發展的概念要讓位于以人為中心的人類發展的策略。”這一“人類發展”的標準也要求我們將文化創意產業放在一個更廣闊的、物質的空間中進行觀察與討論,即我們居住的現代城市。城市的文化生態研究關注社會世界、文化產品和建立的環境間的相互關聯與作用。如今,廣義的創意經濟已經構成當代城市發展的主流,肯定和強調了各種創意和創新實踐對經濟發展做出的貢獻,同時,鼓勵整個社會應更加重視人的頭腦和創造性的作用,參與文化和藝術活動被看作是培養創造力的重要途徑。創意的經濟最終帶來創意的社會。
四、結論
在前面的篇幅中我們討論了作為一個生態系統的文化創意產業的特征和運行規律。最后,我們總結和強調以下幾點:
1.系統化地看待文化創意產業將有助于該產業的可持續發展endprint
網絡的關系在文化創意產業的分類、結構和組織中十分明顯。就單一門類的文化創意產業而言,它是由不同專業和職能的個人與組織結構而成的,各司其職完成一個獨立的生態和價值流動。同時,文化創意產業各門類之間在內容、生產、傳播、消費和參與者方面存在重疊和共生,不同的產業生態間的關聯性重于分野。
2.“動態與重塑”是把握文化創意產業生態系統構建的基本要義
文化創意產業的生態平衡處于不斷打破和不斷重塑的過程中。首先,體現在文化創意產業門類間的邊界是軟性和模糊的。其次,動態過程體現在產業結構與功能上的平衡。再次,通過淘汰、更新和再生維持文化創意產業生態的平衡。
3.維護文化創意產業的多樣性和多元價值是發展該產業的核心理念
多樣性對于文化創意產業生態而言同樣意義深刻。首先。多樣性和多元化在企業應對不確定的環境時扮演著緩沖的作用。營利和非營利性組織共存,大企業、小微企業和個體共存,大規模生產和獨立生產共存,它們在不同的價值鏈上建立聯系,共同構筑了文化創意產業生態的豐富性。最后,文化創意產業不僅實現了商業和非商業價值的追求,還將在根本上帶來城市與社會的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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