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藝創造財富

潘魯生

文化在當下成為一個討論熱點。城鎮化建設開始關注記憶和鄉愁，政府工作報告倡導全民閱讀，核心價值觀成為強基固本的重要工程。根本原因在于，社會發展特別是經濟發展必須有文化的支撐。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我們的生活方式。比如過去女兒出嫁、親戚朋友送禮，都離不開手工藝，“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手藝是母親的藝術，充滿了寄托、情感和傳承。這也是每到春節大家都感懷“年味兒”的原因，商品應有盡有，娛樂節目非常豐盛，大家還要比照過去的年俗找一種回味，它可能就在年畫、窗花、春聯里，是傳統手藝的點點滴滴。所以，手藝其實是中華民族一種厚重的文化傳承，是我們寶貴的精神財富。

手藝里，有自信

手藝和漢字是中華民族五千年延續不斷的文脈，漢字傳承傳播的是思想，手藝傳承的是技藝、生產和生活方式，兩者皆是中華文明的重要載體。傳統手工藝按門類劃分，包含金工、漆工、陶器、瓷器、七寶、琺瑯、琉璃、玉石、刺繡、染織、木工、竹工、琥珀、珊瑚、玳瑁、貝殼、角、牙、骨、皮革、面塑、剪紙等。從形態上劃分，包含鄉土手藝、市井手藝和宮廷手藝，其中鄉土手藝是手藝文化的母體和根基，塑造了衣食住行用的方方面面；市井手藝經過商貿、城市文化的再造，工藝更加精良，兼有文人氣息；宮廷手藝材質貴重，工藝精湛，富麗堂皇。比如大家常見的燈籠，我曾考察福建莆田民間燈籠工藝，一組燈籠組成輪盤，一人舉，一人畫，繪制過程粗獷有生氣，再看市井節慶時的紅燈籠，還有傳統精美的宮燈，味道和氣氛皆不同。簡言之，鄉土手藝“土”而有生機，市井手藝“巧”而有韻味，宮廷手藝“精”而有高度。我想，心靈手巧永遠是最本質的創造力，也是人類文明的重要標志。

歷史上，我們的手工藝達到了很輝煌的高度，“中國制造”享譽世界。為什么能做到這一點？因為手藝里有深厚的文化根基。比如“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的工藝原則，深刻概括了造物過程中工藝與材質、人與天地自然的內在聯系，這種深入的把握在今天也有重要價值。但如果缺少這樣的文化根基和內核，粗放地加工制造，輸出的恐怕只能是勞務和資源。所以我們應該復興中國傳統手藝的“文脈”，這是一種文化的自信。

30年來，我們也在努力參與手藝的保護與傳承，對我來說，它是一個事業。最初我們關注手藝搶救，記錄、整理急劇流失的手藝。到了1997年，我們提出“民間文化生態保護”，因為手藝保護與發展不能停留于博物館收藏和文獻記錄，必須延伸到文化生態層面。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更希望手藝回到生產生活里，也開始關注農村文化產業的發展現狀，希望手藝農村能融入中國文化產業格局。我想，手藝復興，需要我們更有文化自信，不是簡單地復制加工別人的生產樣式、文化樣式，而是找到自己的根基和脈絡。

老手藝，今何在

做一個簡單的回顧可以看到，20世紀50年代、80年代，“草編換拖拉機”，手工藝兩度承擔出口換匯的重任，當時國家建設需要外匯積累，手工藝由于投入小、見效快、具有鮮明的民族文化特色，面向出口，為國家籌集建設資金做出巨大貢獻。但在工業化沖擊下，傳統手工藝走向衰落。20世紀90年代以來，大量工藝美術企業改制，生產要素轉移到農村。所以，從當前情況看，手工藝主要在三個領域里發展，一是農村的手藝產業發展，二是行業的手藝發展，三是大學的手藝教育與傳承。

就農村手藝產業來看，目前已形成一定規模，主要依托當地的自然資源和手藝文化基礎來發展，具有生態環保、文化致富的產業特點。在發展過程中，主要由經銷公司承接訂單，委托加工，農民利用農閑時間制作，計件收費。有的可由手藝農戶獨立完成，比如年畫、民間繪畫等，有的已發展成規模經濟，比如草柳編、木作等；還有的與旅游等產業交叉發展，比如風箏、中國結等。當前，中國農村手藝產業總產值已超過6000億元人民幣。在調研過程中，我感受最深的是手藝帶來的幸福感，比如紅花鄉中國結編織。農閑時，屋前院后圍坐，聊著家常，養著家禽，看著嬉戲的娃娃，編著手藝活，很和美。年終算算收入，不比外出打工掙得少，還照顧了家，留守兒童、空巢老人等很多問題迎刃而解。這就是農村的文化產業，這就是當代的田園生活。所以，要發展好，也要下大力解決存在的一些具體問題，比如缺少自主設計，多為來樣加工的問題，手藝農戶仍處在產業鏈低端，權益得不到有效保障。還要通過加強產學研設計合作、建立經濟合作組織、建立品牌、拓展營銷網絡等一系列措施加以扶持和發展。

就行業發展來看，當前手藝資源流失、消亡情況仍然嚴重，存在人亡藝絕、后繼乏人的現象。有統計顯示，中國3025名高級工藝美術師，仍從事傳統工藝美術的僅有20%。每年專業院校畢業生加入到傳統工藝美術領域的不足1%。其實，參考國際經驗可以看到，在發達國家和地區手藝已成為創意產業的重要資源，積極圍繞手藝展開研究和設計轉化。所以我們當前的一個重點，在于促進手藝行業與制造業、旅游業等其他行業融合，適應當代生活需求，提升生活品質。比如中國臺灣地區，較早開始實施手工藝傳習計劃，推進手藝文化保護與傳承，當前更加大設計創意力度，如實施“YII計劃”，促進手工業者與設計師合作，復興瀕臨失傳的臺灣工藝，很多優秀的手藝創意設計已在國際大展中獲獎，可謂是復興民族文化之美。當前，手藝定制、手藝體驗、手藝收藏等都是新的生活與消費趨勢，這也是傳統手工藝融入制造業、旅游服務業、藝術品收藏拍賣等業態的機遇。當人們更熱衷于手藝定制的服飾，更樂于從手藝元素、符號和純粹的手藝體驗中找尋技藝、感受文化，更關注手藝的文化和經濟價值，我們的生活會更有文化韻味和生機。

就大學的手藝教育與傳承來看，經過了一個轉折的過程。1998年本科專業目錄中“工藝美術”被“設計藝術”取代，到2011年恢復，目前全國有29所高校設立“工藝美術”專業。應該說，手工藝教育是大學發揮文化傳承功能的一個重要方面，但比之于設計類專業的熱度來說仍需要提高認知度。去年，我們舉辦的中國現代手工藝學院展被納入北京國際設計周，作為一個重要單元，其實展示了大學手藝設計的重要性。我們的當代藝術、當代設計其實可以從傳統手藝里獲得靈感。同時，我們也在大學教育中汲取傳統手工藝的精髓，加強動手能力培養，開展實踐教學，相信心靈手巧的人才必有用武之地。

越傳統，越時尚

當前，手藝已經成為時尚產業、設計產業、旅游文化產業不可忽視的重要資源和顯著的文化標識。激活傳統文化智慧和工藝資源，加強手藝設計轉化，融入當代生活成為新的發展課題。

我們可以做一個對比，流水線產品和手藝定制，山寨產品和原創品，人們更樂于選擇哪一個？模式化的建筑空間和運用手藝元素創意裝飾的環境，哪個更有文化韻味？我想，答案不言而喻。所以，越來越多的國際品牌以手藝文化作為產品標識，越來越多的手藝元素被應用到公共藝術設計、建筑空間裝飾中，人們能夠從中找到共鳴。我們盡可以拓展手藝的創意發展思路，在參透內在精神品格的基礎上，融入新材料、新工藝、新需求，來創意生活。比如，最近臺灣設計師石大宇先生運用臺灣傳統竹藝設計的現代家具，獲得IF國際大獎，或許僅就原材料成本來說并不高，而現在產品市值五千歐元，價值空間就在于文化。越傳統，越時尚，貫通的是民族的創造力。

傳統手工藝已不只是代代傳習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也不只是新的經濟形勢下增收致富、惠益民生的經濟項目，而是一種承載著鄉愁和記憶的生活方式，我們可以從中找尋傳統文化、激發創造活力，在手藝的情感與智慧中實現具有幸福感的生活狀態。當前，手藝產業、手藝文化有廣闊發展空間，相信從自身文化土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創意經濟、設計產業將更有根基和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