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 狗

文 /申平

劉 瀧

如果說充滿奇異想象力的《獸獸鏡》足以令人回味、沉思，那么《殺狗》則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讀來令人怦然心動、潸然淚下。小小說以上世紀“文革”期間那個特殊的年代為背景，先抑后揚，將人與人和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描寫得一波三折、一詠三嘆。

哥哥這輩子沒有躍出農門，說起來，全怪我家的一條狗。這狗叫做虎子，名字一般，聰明勁一流。到現在我都懷疑，它是不是真的能聽懂人言人語，否則就不會有后來那么悲壯的舉動了。

那時候，家家戶戶都很貧窮，肚子總是填不飽。每到秋冬季節，閑下來的人們就開始進山打獵，也好弄點野味解解饞。可是那時山也很窮，進山的人十有八九空手而歸。但是只要哥哥帶著虎子進山，幾乎每次都不會放空。

虎子沒有受過專門訓練，但是它自學成才，無師自通地成為一條出色的獵犬。它一進山就到處搜索，經常把野雞啊野兔啊叼到你的面前。遇到稍大的動物，虎子就會大聲吼叫，并把獵物纏住，直到哥哥趕來把獵物殺死。在那個饑餓的年代，虎子幫助我家度過了許多難熬的時光。

這一年，國家恢復了高考，哥哥恰好符合報名條件。于是他找來書本，開始夜以繼日地復習。這天考試的日子到了，哥哥一大早就動身去公社的考場，不知為什么，虎子突然用嘴叼住哥哥的褲腳，口中嗚嗚有聲。哥哥拍著它的腦袋勸說了半天，虎子才淚光閃閃地松了口。我從此確信狗有先知先覺的本領。

哥哥走了，要晚上才能回來。我準備帶虎子進山，也好打點野物犒勞哥哥。可還沒等出村，我迎面遇上了大隊黨支部書記的兒子三歪。三歪過去最怕虎子，但是今天不同，他的手里牽了一條大狗。他看見我和虎子，什么話也不說，把狗一撒讓它沖我們撲來。我看見那狗簡直就像一頭小牛犢，它張牙舞爪，吼聲如雷，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嚇得叫了一聲：虎子快跑！就轉身逃命。耳邊先是傳來三歪的笑聲，緊接著我聽見身后是一陣瘋狂的撕咬，隨后便是狗的哀嚎。完了，我的虎子！我回頭望去，卻見哀叫的是那條大狗。它正夾著尾巴，在虎子的追擊下狼狽逃竄。

這回輪到我笑了，我拍手大喊：虎子，好樣的，追呀！咬啊！冷不防三歪沖過來就給了我一拳，我立刻和他扭打在一起。突然三歪慘叫一聲，我一看，原來是沖回來的虎子在他的腿上咬了一口。我得勝而歸，三歪哭叫而返。

誰知大禍就從這里開始了。過了一個多小時，大隊支書就面無表情地到了我家。由于我沒有匯報，我爹還蒙在鼓里，沏茶點煙沉浸在被領導看得起的喜悅中。大隊支書倒也沒有罵人，他說：你家的狗好厲害呀！不但咬傷了我家的狗，連我的兒子也咬傷了。我爹大驚失色，拍手跌足表示悔恨，還要去帶人看病。大隊支書淡淡地說：不必了，你今天把你家的狗打死就行了。說完他就走了。

膽小的爹找到我，劈頭就是一耳光，又賞了虎子一腳。然后他在地上不停地轉著圈子，拍打著兩手：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呀！后來爹走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幾塊肉骨頭。他把骨頭放在虎子面前說：虎子，吃吧。吃飽了好上路，咱們惹不起人家啊！

那時候，別說是狗，就是人也很少能吃到肉骨頭。但是虎子居然沒吃，它只是看了一眼，就走到大門口，頭朝村口趴著。我明白，虎子是在等哥哥回來。現在也只有哥哥有能力救它了。見它這樣，爹也不忍心馬上動手，只是找來一條繩子打了個活結掛在了樹上，然后就坐在樹下沒命地抽煙。

我感到這一天過得真是太快了，轉眼太陽就下山去了，但是仍然不見哥哥的影子。這時爹從樹下站了起來，摘下繩子對虎子說：來吧，你等也沒用的，他看到你死，會更難受的。你就早死早投生吧。我沖過去抱住虎子說：爹，再等等吧！爹一把把我拽開，吼道：等什么等！我們不把狗打死，就是你哥考上大學，沒有大隊蓋章他也去不成！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我終生難忘。我看見虎子把嘴巴對著天空，發出了一聲悠長而凄厲的叫聲，然后它竟然自己走過去，嗖地一下將頭伸進了繩套。爹背過臉去，把繩子搭到一根樹杈上，用力一拉，虎子就被凌空吊了起來……

北方殺狗都是這么吊的，一般只要幾分鐘，狗就斷氣了。可是虎子遲遲沒有斷氣，喉嚨里不斷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半個多小時以后，哥哥瘋了似的跑了回來，一進門就喊：虎子，虎子！當他看見虎子被掛在樹上，猛地躥過去把它放下來。虎子的喉嚨里又響了幾聲，眼睛里流出幾滴淚水，終于斷了氣。哥哥抱住它大哭：我的虎子啊！我在路上就聽見你在叫，我回來晚了啊！

第二天本來還要考一天試，可是哥哥堅決不去了。他一個人抱著虎子來到后山，把虎子埋了，然后就在那里呆呆地坐著，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哥哥就這樣一輩子留在了農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