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嵱

他是第一個從商洛山區走出來的作家,他是陜西文壇崛起的主力,一個現實主義的創作者,一個能對得住讀者的“西京耕夫”。
“我一直認為他是陜西最好的小說家之一。由于各種原因,他的才能與愿望最終未能完全實現。”作家高建群如是說。
一個未完全實現的文學之夢,這是作家京夫的一生,也是陜西文壇大家在他離世時頗為惋惜之處。
“商洛是一塊貧瘠的土地,經濟欠發達,但是商洛人有忍性、能吃苦,對文學很熱愛。商洛的文學青年都希望通過文學途徑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京夫曾這樣評論“商洛作家群”的文學現象。他是這個群體中首當其沖的一位。
“京夫是第一個從商洛山區走出的作家。”老鄉賈平凹曾這樣評價這位比自己年長的作家,“我們差不多同一個時期開始創作。他為人耿直,敢于說話,很厚道,人品在作家中評價特別高,文章道德都是一流的。”
1993年,京夫的長篇小說《八里情仇》和賈平凹的《廢都》、陳忠實的《白鹿原》、高建群的《最后一個匈奴》同年出版,蜚聲文壇,創造了一段“陜軍東征”的文壇佳話。
打倒郭景富
陜西文壇“著名的好人”京夫,年輕時卻是山里面一個另類的教書先生。
京夫原名郭景富,1942年1月22日生于商州一個叫馬角山的貧瘠之地。艱難的日子,他最崇拜的就是18歲就撐起一個家的父親。
京夫的父親曾讀過一年半私塾,在當時算得上是個文化人了。家中不多的幾本書—《三國演義》《南唐演義》《封神榜》《岳飛全傳》,父親總是過目不忘,還時常講給人聽。就這樣,京夫從小對書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好奇心。
1949年,京夫7歲,父親把他送到五里外的一所小學讀書。當時全國剛解放,學校還沒有課本。他的老師就把自己寫的文章當做教材,在課堂上講得抑揚頓挫、不亦樂乎。“原來這些好文章是人寫出來的。”京夫心中那顆默默的文學種子在不知不覺中生了根發了芽。
1959年秋天,17歲的京夫從商縣師范畢業后被分配到商縣腰市民辦中學當教師。
朋友曾記錄了當時的京夫:他留著那個年代特有的學生分頭,扎在褲子里的白襯衫配一雙回力鞋,活躍在籃球場上的瀟灑身姿,以及房子里經常飄出的手風琴聲和俄羅斯民歌,使他和那些常年生活在鄉村有些土氣的老師相比“另類”了許多。特別讓老師們驚訝的是,那年過完春節,他竟然穿了一雙新皮鞋。要知道,當時就是了不起的區委書記都穿不起皮鞋。他的“另類”,也招惹了許多雙嫉妒的眼睛。
1961年京夫被調到腰市小學教書期間,他的文學創作也初露鋒芒,《商洛報》副刊發表了他幾篇小小說和散文、雜文等。然而,這些破天荒的舉動在學校內外被傳得沸沸揚揚。校長把京夫叫到自己房子:“聽說你在《商洛報》上發表了文章,咱們的主要工作是教學,你應該寫一些教學上的事情。”京夫冷笑著反駁:“我知道有人對我看不慣,看不慣又怎么樣?你總不能把我寫作的權利也剝奪了吧!”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京夫因為寫了一首魯迅的詩引來一場災難,成為了打擊的對象,被下放到小學去管伙食,作品被查抄,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在他的日記中逐頁尋找反動言論。經過一晚上的努力,找到兩條:一是“縣文教科長來了,那么多教師不給學生上課而巴前溜后,嗡嗡嚶嚶,小小的文教科長有什么了不起的!”二是“南方鐘靈出才子,許多大文豪都是南方人,北方黃土高原幾乎沒有什么人才,應該引起注意。”
不久,小小的商州到處都是“打倒郭景富”的吼聲。他的人生就像“坐滑梯”一樣,跌到了谷底。
一根《手杖》初闖文壇
京夫受打擊和迫害后,許多富有正義感的人為他鳴不平,冒著風險調他到縣上編鄉土教材,他編寫了一篇《石窯的傳說》,頗受歡迎。于是又被調至商縣中學當語文教師,這樣才避過了風頭。
1972年京夫被調到商縣創作組,終于有了一個比較好的寫作環境,如魚得水的他一頭扎進了小說創作之中。當年在《延河》上發表了小說《小龍》之后,他的寫作更加勤奮了,此后一直佳作不斷。
文學評論家李星上世紀70年代就與京夫相識,當時老《延河》人成立了《陜西文藝》編輯部,開始在全省挖掘文學人才。編輯們無意間看到京夫的那篇《小龍》。“我們當時震驚了。在那個用文學作品描述階級斗爭的年代,他居然寫了這樣一篇清麗的兒童文學作品,語言特別漂亮,文字中有種陜南人特有的靈氣。”李星說。
1976年京夫被借調到省作協《延河》編輯部,從此有機會接觸到杜鵬程、王汶石、胡采、魏鋼焰等知名作家。老一輩作家強調切切實實地“深入生活”,充滿熱情地刻畫能夠“代表時代精神”的嶄新的人物形象,這使他們的作品充滿鮮活的生活氣息。京夫傳承了這些寶貴的文學經驗,從文化氣質上,又有著輕飏、靈脫、狂放的陜南山地型精神氣質。
1980年,省作協搞了一個讀書會,京夫是第一批學員,當年創作了小說《手杖》,并受到著名作家杜鵬程的高度評價。他說:“《手杖》雖然只有一萬字,但它有長篇的容量。”王蒙也被作品“驚訝”:“陜西作家京夫,將主題提煉到那種高度,令我十分驚訝。”
《手杖》講的是鄉下賣柴老頭和遭受迫害流放到商州的老干部之間的故事。老頭每隔十天來給老干部送一次柴,“不管陰晴寒暑,像上弦、滿月、下弦一樣準確。每次來,總要說那些話,總要把粗柴分細,長柴截短,總要討碗開水,泡吃他帶來的菜粑粑饃,總是只要兩元‘老價,分文不多取,總要說一件隊上的新事,加一番評判,總少不了叮嚀諸如柿子醋要熱吃才有味,芹菜青煮治高血(壓)等生活常識,然后,謝絕吃飯,扛上扁擔回去。”
“他用他粗糙的手,順著手杖,捋了幾捋,像用砂紙打磨那樣,之后,又重新遞到我手里。我覺得那拐杖,在眼前更加光潔,仿佛是一件圣物……”老干部臨走前,送柴的老頭提著藤條籃,送來十幾個紅殷殷的柿子給他。“你看這些柿子像不像牛心?這叫牛心柿子,牛心你見過沒見過,心尖端端正正朝下,比有的人心還端正哩!”
京夫筆下這個面顏蒼老干巴、身子佝僂的老頭兒是中國老一輩老百姓的代表,用樸素的行動表達自己的感情與希冀,雖平平淡淡,卻頗發人深思,讓人牽腸動情。
“1980年,《手杖》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那個時候我國才由階級斗爭轉向經濟建設,他就能捕捉到那種變化,一炮在全國打響。”陜西省作協黨組書記雷濤曾回憶道。
《手杖》獲獎的消息在商州城不脛而走,這件事當時關乎商州小城民眾的文學感知與文學氛圍,幾乎成了小城的狂歡節。
孤獨的創作者
沒有早年經歷的磨難,沒有文革中斷的文學夢,也許就沒有京夫80年代的爆發期和后來的豐收期。回首那段滴水成冰的歲月,京夫曾說:“苦難的經歷是終身的財富。”
1978年4月,中國作協西安分會(即后來的陜西省作協)恢復成立,一大批被下放的作家紛紛歸隊。京夫和路遙也先后從陜南、陜北調入省作協,從此成為專業作家。他們都來自農村,都是貧困但精神富有、意志堅強的年輕作家,很快便成了朋友。
1982年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發表,在人們以為他大紅大紫,志得意滿的時候,路遙的情緒卻跌落到谷底,這是任何人都無法體會得到的。寡言的京夫成了路遙那個時期的傾訴對象,見證了這位陜西文學先行者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內心的孤獨求索。
那時京夫住在省作協的一間平房里,路遙常常光顧,他一來,便斜靠在被垛上,晃蕩著一條腿,燃上掐了過濾嘴的紙煙,把自己埋進煙霧里,談他構思或正在寫的作品,雖然說的很激動,但有種終于可以找到言說對象的松弛。
有一次,埋在煙霧中的路遙痛苦地吐出一句話:“京夫,我想自殺!”驚得京夫一下跳起來。路遙一臉痛苦,沒有清理的絡腮胡紛亂著,嘴唇在翕動,抖動著紫色的斑塊。
“他從床上坐起來,布滿血絲的眼角,流出了幾滴眼淚,他站起來用手抹掉眼淚,我清楚地看到那手的食指與中指梢頭,像被熏黑了的如同枯了的樹皮,他撩開門簾走了。看著他寬闊的背影,我想,能有什么壓倒他呢?”京夫在《斯人已去謎未解》中寫道。
這種晦暗心情并非偶爾的顯露。路遙曾向另一位朋友袒露過同樣的心情。“我知道我應當高興,在全國拿獎,作品產生影響,這畢竟不容易,可是……他長嘆一聲,什么時候能寫出想寫的東西,就好了!”朋友吃驚:《人生》還沒有寫出你想寫出的那些東西嗎?路遙嚴肅地回答:沒有!
直到路遙去世多年后,京夫才體味出他當年的孤獨。
“他需要從這一文學驛站上打馬前行,走‘萬里長征,制作屬于自己的鴻篇巨制,以在更大范圍和格局上,確立自己的文學地位。”
“《平凡的世界》始于孤獨,結束于孤獨。這部近百萬字的作品是路遙獻給中國文學的厚禮,也是獻給個人人生的挽歌。”
“孤獨是文學從業者的人生狀態,特別是敢于向自己做兇狠挑戰的人。” 路遙去世后,京夫曾寫下深情的懷念文章,“他的生命延續在他創造的世界里,是一種永垂和長壽,這是孤獨路遙人生的價值與最燦爛的生命收獲。”
從《八里情仇》到《鹿鳴》
1992年,路遙、鄒志安、杜鵬程等作家相繼離世,陜西文壇一度被低沉、陰郁的氛圍所籠罩。
一年后,五位陜西作家不約而同推出各自的長篇力作,“陜軍東征”的號角吹響了中國文壇,京夫的《八里情仇》名列其中。
“我們對文學信心都很高,是無所不聊的朋友。創作歷程也大體相同,先寫短篇,后寫中篇、長篇,我寫《白鹿原》,他寫《八里情仇》,到陜軍東征,我倆一人一部長篇,都產生了全國性影響。”陳忠實曾這樣回憶當年的陜軍東征,“京夫在生活中少言,藝術創作卻從不少言,盡情釋放。他寫的都是嚴肅作品,深刻反映社會和改革進程中人的心理矛盾、社會心理變遷,很敏銳很準確,他是認真關注社會變遷的一個作家。”
京夫的家鄉馬角山是秦嶺深處一個貧瘠的地方。“為什么叫馬角山呢?大概是取沒有希望的山的意思吧!明知道沒有希望,但是村里的幾百戶人家還是在山溝里苦苦地掙扎,一代一代地繁衍,這里的山民對生活,對生命都很執著。我的童年也是在這種寂寞和貧困中度過的,小時候常常翻過一座高高的山,到臨縣的一個小鎮上遛一趟街,看一場皮影戲,便覺得是至高無上與無與倫比的精神享受。”京夫回憶道。
對他來說,城市永遠是生活的驛站。他的作品原型和素材都來自于故鄉,永遠都是對故鄉的回哺。
長篇小說《八里情仇》的發生地也在陜南。故事源于京夫看到的一個報道,說的是一個年輕人為了保衛父親的尊嚴,用獵槍親手殺死了自己的養父。在《八里情仇》中,他通過客觀的描寫,“發掘了那個無序年代中有序的東西,荒唐年代中美好的東西,亂世中真誠善良的東西。”
《八里情仇》之后,京夫筆耕不綴,仍接續著他的文學大夢。但似乎很少能聽到關于他讓人震撼的消息。
2006年,他推出最后的長篇小說《鹿鳴》,“花了比自己任何一個長篇都要多的時間和心血。”他給小說起了個副標題—世紀末敘述之一。
談到京夫最后的作品《鹿鳴》,時任陜西省戲曲研究院院長陳彥寫道:“這是一部寫得很扎實的書,他對自然、環境與人的關系揭示的是十分深刻的,這種深刻、廣博,以及豐富的藝術想象力和用魔幻現實主義手法演繹出的奇異、詭譎的生命變形樣態,在我的閱讀視閾內,尚不見更細密、雄圖于此者,但愿在將來的某一天,《鹿鳴》會有另一番熱鬧景象。”
“在這部小說中,我甚至看到了與他年齡完全不相符的博大生命力,那種沖決一切的精神氣度,讓人咋都不相信這是一個即將走完全部生命歷程的人的精神投射。”
京夫的生命在《鹿鳴》問世后不久,就悄然終結了。
在他的寫作計劃中,還有世紀末敘述之二、之三、之四……最終都成了未竟的事業。
未完成的文學夢
2008年8月3日,66歲的京夫因病去世。這位從商洛山走出的著名作家走了,這位震撼當代文壇的“陜軍東征”的驍將走了……賈平凹、陳忠實、雷濤等陜西文壇大家親自安排他的后事,陳彥在告別儀式上深情地為他唱了一段鎮安孝歌。
在躬耕長安二十三年后,京夫成了陜西文壇著名的好人和一個能對得住讀者的“西京耕夫”。
熟悉他的朋友都說:京夫一生幾乎沒過多少好日子。早先是大家都窮,他家比人家還窮,后來“文革”遭遇迫害,加之孩子又多,家口繁重,總是在艱難地往前“磨著”。
直到最后幾年京夫才解決了生計問題。由于子女多、負擔重,他的生活一直比較清貧,《八里情仇》出版,他掙了10萬元,那是文學給他帶來的最大一筆財富了。
“他病了后我去他的住處看他,房子很小,而且自己連個寫作間都沒有,一個作家都熬到最后了,在全省全國都產生了這么大影響,還沒有一個自己的書房。他在陽臺上支了個小桌子當書桌,我覺得很傷感。”賈平凹不無傷感地回憶道。他曾撰送京夫一副對聯寫著:“人瘦精神肥,言短文章長。”
京夫的一生,既背負著生活的重擔,又執著于文學的追求。
他是以作品硬硬朗朗站立在文壇的人。沉默寡言的他,被朋友曾用書法的“瘦金體”來形容,“立得直,撐得硬,疏疏朗朗,干干凈凈,少了侵占其他面積的肥厚,多了‘一桿獨秀的瘦硬精神。”
陳彥記得寡言的京夫偶爾也有激動的時候,有一次說起一個黑磚窯圈禁“現代奴隸”的事,他竟然言語潑辣、不依不饒得嘴唇直抖動。那一次陳彥突然覺得,“這老漢要是活到八九十歲,拿一根手杖,瘦硬瘦硬地走出來,遇見不平了,也是會拿手杖對天對地亂戳幾下的。”
京夫最終沒有活到需要用手杖的年齡就躺下了,近千人向他送別,作家曉雷為他擬了這樣一副挽聯:“商州道中布衣粗食一根《手杖》行天下,長安城內錦心妙筆《八里情仇》撼人間。”
2008年8月3日,這一天,認識他的人,無不臨風銜哀。
一位讀者在京夫網上紀念館留言寫道:“1983年3月18日至19日,我在商縣工人俱樂部聽到先生的講課。先生大作我看了不少。先生的逝世我感到震驚,先生去世了,但永遠活在他傳世的作品里。先生的作品對讀者最真誠。我給您叩頭。”
京夫曾說:“一個作家,要想寫出真正有分量的作品,那就是首先要使自己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正如魯迅先生所講的‘從水龍頭里流出來的是水,從血管里流出來的是血。人品即文品,凡是好的作品,都是從作者的血液里流淌出來的。作為一名作家,一定要認認真真地生活,勤勤懇懇地寫作,堂堂正正地做人,要堅守住自己的精神家園。”
京夫是這樣說的,同樣也是這樣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