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是寓言

宋桂林

表哥的戀人

今夜的歌廳眾聲喧嘩，只有表哥孤傲地獨坐。幾乎是每一次，當我們唱著情歌醉生夢死，表哥都在回味他寂寞的戀情。時間能夠改變一切。我不相信，一個曾經愛過的人讓他一生循規(guī)蹈矩，讓他的憂傷根深蒂固。表哥說過，故鄉(xiāng)山川和戀人都在身體里面。多少年過去，那些老去的事物?與他的生命是否有關系？為了讓表哥與我們一起享受塵俗的歡樂，也為了他在走向過往的路上及早回頭，我們遍訪名醫(yī)。名醫(yī)確診表哥的狀態(tài)是一縷發(fā)髻的清香把他定格在從前，屬于愛情懷古癥。那個人是誰，那個人在哪里？名醫(yī)束手無策，請求他內心的故鄉(xiāng)山川幫助表哥。故鄉(xiāng)山川承諾，只要表哥能夠把一則古老的愛情故事重新編寫，并且讓人信服，她們就幫助他尋找生命中的戀人。于是表哥就為心中的草木深情地講述：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不是七夕而是每一天，不是此岸與彼岸相看淚眼，而是一個在晨曦出發(fā)，一個在黃昏抵達，他們相會在一個背影。故事因為脫離現(xiàn)實、情感縹渺，加重了愛情結局的悲劇性，最終沒有讓故鄉(xiāng)山川動容。現(xiàn)在，表哥還在獨自尋找他的戀人。

早春麻木

早春來得遲鈍，整個辦公樓都在拼命吮吸新芽的氣息。街道上人來人往，沒有人看見彼此的孤單。兩個來自北方的老人來到我所在的小城討薪。在小酒館的角落，他們坐在我的對面喝著劣質白燒。他們說，一年的勞動就指望這個春天了。他們的聲音虛弱、小心翼翼，顯然不敢得罪這座城市。因為沒有虛榮和欺詐，三個素不相識的人，很快為身體里的疲倦把酒言歡，異鄉(xiāng)的窘迫變得溫馨。我們時而竊竊私語、時而語調放蕩，不尋常的親密引來了人群的圍觀。人們都投以羨慕的眼神，他們好久沒有感受到這么真誠的氣息。許多人為我們鼓掌。有個小孩沖開媽媽的臂彎親了兩個爺爺，還給我做了鬼臉。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給了我一個擁抱。漂亮的老板娘免費送給我們祖?zhèn)鞑穗龋和鼞n炒三鮮。沒有想到這道菜的威力如此巨大，剎那間我們能夠騰空而飛。鳥瞰城池，啊，原來一切這樣渺小。后來，兩個老人踏著云朵去了安徽，我悄悄飛回那座辦公樓。早春麻木，萬物有情。我們都感謝那個春天，如果不是因為尋找尊嚴，我們就成了路人。

月光下的陌生人

從北郊到城南，他在夜色中走一段跳一段，還擺出飛翔的姿態(tài)。他希望有人對他說，這個人腦袋有問題，這個人心臟出了差錯，這個人被時間玩弄了。一直到深夜，他也沒有聽到類似的議論，哪怕是指責。行色匆匆的人們，沒有人多看這個陌生人一眼，沒有人與他一起像小時候那樣，呼喊遠方的微風。月光下，他內心的失望比無邊的夜色還要沉重。這種尷尬，讓他的思想發(fā)生了激烈的轉變，他決定鋌而走險，劫持一個人與自己在夜色中相伴而行。事態(tài)出人意料，他的動機早被一個老奶奶發(fā)覺。老人以銀發(fā)當利器，搶先制服了他。為了解開陌生人心中的糾結，老奶奶懲罰他改變行走方式，用步履蹣跚代替蹦蹦跳跳。理由是，這個年輕人過于自我，一味渲染孤獨，從不分享別人的憂傷。他們的矛盾充滿真誠。紛爭與反抗，兩個陌生人都表現(xiàn)出莫大的委屈。有好心人調查發(fā)現(xiàn)，整個城市都是一群陌生人，因為彼此視對方為陌生人，一場巨大的紛爭在悄悄進行，有人甚至發(fā)誓離開地球到月球上。月亮擔心月球不堪重負月色被攪亂，決定統(tǒng)一人們的行走方式，給他們都裝上翅膀并且涂上快樂的銀光。從此，他們在月光下一起飛翔、互相問候，銀光與晶瑩的露珠交相輝映，毫不遜于白天的太陽。

走過迎風橋

這個城市有許多橋梁，有一個人喜歡為走過的橋起一個新名字，并且夢想把這份愛好當作職業(yè)。一座原本叫躍進橋的老橋，連接城市的南北。南面是簇擁的行政辦公樓，北邊是成群的校園。有一天，他走過那里，出于習慣和喜好，決定改稱這座橋叫迎風橋。他的初衷是匆匆走過的人們，能停下腳步，會心一笑，問一聲——迎面的風在哪兒呢？欣慰的是，因為他的提醒，人們不僅感受到了迎面而來清爽，還看見了流水浮舟。后來，小城出現(xiàn)了好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橋名：夜行橋、聽雨橋、煮酒橋……市民走在橋上，從行色匆匆到流連忘返，放慢的腳步舒緩了城市的節(jié)奏。城市的變化驚動了市長。在親自感受了迎風橋的溫馨后，市長交給主管城建的官員一個新的任務，為走過的路起一個新名字，包括路邊的面包房、咖啡店。唯一的要求是不要賦予建筑物復雜的含義，只要人們走過光陰時想起風，想起云朵。至于那個喜歡給橋梁起名字的人，因為他的思想超越了建筑本身，正在受邀為多個城市講授《橋梁與哲學》。

打乒乓球的男孩

男孩晃著比夕陽還大的腦袋，揮舞的手臂比風還快。好像有幾千次了，頑皮的乒乓球總是喜歡飛到球臺的外邊。觸手可及的距離，卻是遙不可測。一直到晚風吹來，男孩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彈跳。與不規(guī)則的弧線一起彈跳的還有男孩的爸爸。只要球飛出球臺，他就撫摸一下男孩的大腦袋，并親吻他的眼睛。有人開始埋怨男孩的聰慧去了哪里，有人不免好奇那些不厭其煩的親吻。可是他們除了笑容，沒有任何蛛絲馬跡透露出內心。為了解開這個謎，有好心人相約組成了專業(yè)偵探隊。探察過程似乎很順利。原來，男孩是個盲童，老師說打乒乓球能夠鍛煉眼睛，他就迷上了乒乓球。他的爸爸則相信一個民間偏方：孩子沮喪的時候，親人親吻他的眼睛，親吻的次數超過了天上的星星，孩子的眼睛就會重現(xiàn)光明。他們還發(fā)現(xiàn)，男孩內心的波濤和黑暗洶涌澎湃，簡直要沖出心房，就連他的爸爸也聽不見轟隆的巨響。這個發(fā)現(xiàn)震驚了生理界和心理界。少年的心有多深，為什么能承受大海一樣的撞擊，為什么笑容能掩藏悲傷和黑暗？專家建議，這是一個一百年內無人攻克的科學難題，與其空想，不如思考如何從天上摘下兩顆星星送給那個男孩。

石頭藏著水

我改變從前的思維方式，喜歡從反方向看世界，是因為一次經歷。一個午夜，忙碌的人們不知去了哪里。秋風像一個老朋友，沒有招呼一聲就把我扔在南北大道上。一個男子突然攔住我。他胡子拉碴滿嘴酒氣，外地口音濃郁，寒冷的月光讓他豪氣得像一個大俠。他表情真摯、興奮，似乎在告訴周圍要與我瓜分一筆寶藏。可惜他內心的話語猶如被困在狹小的瓷壺內，老半天，我才弄明白他有一個秘密希望與我分享。他首先比畫成一個圓形，我說那是月亮。我沒有想象到太陽，是因為我不相信寒風中他內心還飄蕩著陽光。他又比畫成曲折的線條，我說那是河水的波浪。他急躁得跺腳。我不愿傷害這個執(zhí)著的人，無邊的夜色中，他一定經過無數次的觀察，才決定把最珍貴的寶藏與信任的人分享，這個人也許他根本不認識。我耐著性子看他一遍遍模擬著心中的秘密。到后來，寒露爬上發(fā)髻，他始終重復著一個動作，他把頭埋在胳膊里不停地流淚，拳頭握得吱吱作響。我一下子弄懂了他的表達：每一塊石頭里面都藏著一塊柔軟，藏著一汪水。因此我靈感頓悟改變了思維方式，愛上了反方向思辨，我看見了權勢者端莊背后的荒唐，也看見了詩人秋風中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