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
(南通大學文學院,江蘇南通226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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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本抉原革故鼎新——劉師培《文說·宗騷篇》研究
李文
(南通大學文學院,江蘇南通226019
摘要:近代楚辭學是楚辭學破舊立新的軔始,劉師培的楚辭研究則是此時期楚辭學走向新變的代表。劉師培1906年發表了《文說·宗騷篇》,論騷銳意創新,對于楚辭的起源與流貫提出了新見。劉師培論文推重楚辭,將楚辭視為文章之祖,體兼六經,秉承諸子。集六經之菁華,括諸子之旨要。劉師培認為楚辭在文學發展史上的地位,非復“六經”所比擬,解構了前賢“變風變雅”之說,反撥了“異乎經典”說,肯定了以驚采絕艷、奇幻瑰麗為主要藝術特色的楚騷美學。寫下了近代楚辭學革故鼎新的一筆。
關鍵詞:劉師培;《宗騷篇》;《楚辭》
劉師培(1884—1919),字申叔,號左盦,江蘇儀征人。其曾祖劉文淇、祖父劉毓崧、伯父劉壽曾均以治《左氏春秋》聞名,父親劉貴曾亦以經術發名鄉里。劉師培出生于經學世家,耳濡目染,年少即秉承先業,“未冠即耽思著述,服膺漢學,以紹述先業,昌洋揚州學派自任”[1]。劉師培治學并未囿于經學,于史學、文學均有著述遺世。錢玄同總結劉氏學術成就時,因其前后見解之不同,大致將其學術生涯分為兩期:癸卯至戊申(1903—1908)凡六年,為前期;己酉至己未(1909—1919)凡十一年,為后期。嫴較言之,前期以實事求是為鵠,近于戴學;后期以篤信古義為鵠,近于惠學。又前期趨于革新,后期趨于循舊[2]。劉師培的楚辭研究亦可以此為準分為兩期。前期以1905—1906年發表在《國粹學報》的兩篇系列論文為代表,即《南北文學不同論》《文說·宗騷篇》。既條析楚辭源流,又深賅宏博,以經學、史學觀照楚辭,時有創見。后期以1911年著成的《楚辭考異》為代表,主要臚列宋以前《楚辭》版本的異文,弗議章句是非,遂成就只在于訂正訛誤,與上述兩篇散論相較則成就次之。較之《南北文學不同論》,《文說·宗騷篇》更為系統,是劉師培楚辭批評的專論。
《文說》是劉氏效法劉勰《文心雕龍》所作,劉氏在《文說》中專立《宗騷篇》,表明其宗騷之意,推重楚辭為“擷六藝之精英,括九流之奧旨。信夫駢體之先聲,文章之極則矣”[3]79。其意圖是與《文心雕龍》中的《宗經篇》相對應,雖非將楚辭視為高于六經之作,但是楚辭在審美價值與藝術表現上已超越六經,《文說》是對前代學者宗經傳統的解構,而將楚辭推為文學至高典范。劉氏《論文雜記》中也強調:“屈宋楚詞,憂深思遠。上承風雅之遺,下啟詞章之體,亦中國文章之祖也。”[4]83《宗騷篇》論騷,一方面考鏡源流,鉤稽楚辭的承祧與流裔,一方面以小學論騷,推崇楚辭詞類,為后世辭賦創作樹立模范。
一、條分縷析,論楚辭之承祧
劉師培論騷緣起于其辭賦批評,劉氏標舉楚辭為文章之祖,在探討辭賦之起源時,條析楚辭的起源與流貫無疑是重中之重。劉氏論楚辭之承祧,厥有兩端。
劉氏論楚辭之承繼時,打破前代學者狹義的“詩源說”,認為自楚辭作,辭賦始兼六經之體。其在《論文雜記》中指出:“自戰國之時,楚騷有作,詞咸比興,亦冒賦名,而賦體始淆。賦體既淆,斯包函愈廣。故六經之體,罔不相兼。”[4]93楚辭之作使得賦體包涵愈廣,辭賦兼有了六經之體。劉氏由此闡釋楚辭體兼六經,而不是單單源于《詩經》。其在《宗騷篇》中對楚辭具體篇目之承繼加以考析:
觀其理窮奧衍,術試雜占,歌巫陽之下招,命靈氛而占吉。凄涼誰語,詹尹謀龜,禍福無門,賈生鳥,此易教之支流也。
君懷武、湯,臣慕伊、呂,美堯、舜之耿介,傷桀紂之昌披;就重華以陳詞,命義和而弭節;治水推鯀、禹之功,格君憶微、箕之節,此書教之微言也。
《湘君》之什,遠追《漢廣》之吟,《哀郢》之章,隱喻《黍離》之恫;天路險難,為《匪風》之變體……此詩教之正傳也。
黃能徴羽淵之祀,玄鳥肇高禖之祠,羽觴、蜜勺備陳祭器之名,桂酒、椒漿侈賓筵之品,腒鱐、犢麛,亦列庖人之職,炮豚胹鱉,兼詳內則之文,莫不采六官之制,補五禮之遺。此禮教之遺制也。
《九歌》為入樂之章,《招魂》亦祀神之曲……此樂教之遺意也。
上紀開辟,下紀后王,忠臣孝子、貞女烈士、賢愚成敗,罔不畢舉……此《春秋》之精義也。[3]79
劉師培將楚辭詞旨奧義對應六經,一一進行劃分。《楚辭》中的命靈氛占吉,是易教的支流;企望明君賢臣,心懷忠義,正是《尚書》的微言大義;《湘君》《哀郢》秉承詩教;《招魂》《大招》詳于禮教;《九歌》《招魂》為《樂經》之遺響;《天問》等篇記存古史圣賢,含《春秋》之精義。劉師培將楚辭置于經學的語境下,逐篇條析楚辭之源流。不僅是對楚辭多重審美特質的體認,也是對辭賦創作多元化的體認。其在《論文雜記》中云:“秦、漢之世,賦體漸興,溯其淵源,亦為楚詞之別派:憂深慮遠,《幽通》《思元》,出于《騷經》者也;《甘泉》《藉田》,愉容典則,出于《東皇》《司命》者也;《洛神》《長門》,其音哀思,出于《湘君》《湘夫人》者也;《感舊》《嘆逝》,悲怨凄涼,出于《山鬼》《國殤》者也……”[4]83將漢賦歸為楚辭之別派,根據其大義明辨源流,其目的亦是將漢賦納入經學視野,正如許結先生所說:“劉氏在力主賦體歸附經學的同時,也為賦創作風格的多元性拓展了空間,實質上也是從文學史發展的意義把握住賦創作體兼眾制的特征。”[5]不僅如此,劉氏在將楚辭歸附經義的同時,又將其作為文章之祖,實際是分離了經學與文學,給予了楚辭及賦體獨立地位。
劉師培在論證楚辭承繼時,一方面從詩的角度,認為楚辭是風雅之遺,另一方面從文的角度,認為楚辭秉承其他五經與諸子散文,隱括眾體。在劉師培之前,清代章學誠就提出賦體源于諸子散文,其在《校讎通義·漢志詩賦第十五》中指出:“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國諸子。假設問對,《莊》《列》寓言之遺也;恢廓聲勢,蘇、張縱橫之體也;排比諧隱,韓非《儲說》之屬也;征材聚事,《呂覽》類輯之義也。”[6]劉師培對此說進一步發展,將楚辭亦列為諸子之余緒,與其宗騷之意相合,構建了完整的賦學起源體系。其在《宗騷篇》中云:
若夫矢耿介慕靈修,怨悱不亂,永矢弗諼,表廉正潔清之志,寫纏綿悱惻之忱……其源出于儒家。
瑰意奇行,超然高舉。紲馬閬風,驂螭西極,溘埃風而上征,過江皋而延佇……厭世之思符于莊列。
恐年歲之不與,傷日月之不淹。日忽忽而將暮,時曖曖而將罷……浮生若夢,故樂天之旨近于楊朱。
孔蓋翠旍,遺制仍沿,皇舞龍堂,貝闕巨觀,半屬靈祠……列彼禮文,半雜南邦之典,其源出于墨家。
屈子之詢漁父,宋玉之對楚王,或屬寓言,或陳譎說,或即小以寓大,或事隱而言文。其詞近于縱橫家……[3]79-80
由此可以窺見,與考證楚辭體兼六經的思路一致,劉氏均是根據楚辭的內容進行條析,對具體篇目考鏡源流,將楚辭看作諸子的流風余緒。劉師培認為楚辭體兼六經,秉承諸子,為文章之祖,是以“文”的視野考釋楚辭,從而將文學與經學相分離。其在考釋文章之起源時,認為文章最初的起源為巫祝之辭:草昧之初,天事人事相表里,故上古之文,其用有二,一曰抒己意以示人,一曰宣己意以達神[7]。其后者即為巫祝之辭,為《九歌》之源。前者劉氏在《論文雜記》中將其衍變引申為“行人辭令”,是為詩、賦之淵源。《論文雜記》曰:“蓋采風侯邦,本行人之舊典,故詩賦之根源,惟行人研尋最審。所以賦詩當答者,行人無容緘默;而賦詩不當答者,行人必為剖陳……屈原數人,皆長于辭令,有行人應對之才。西漢詩賦,其見于《漢志》者,如陸賈、嚴助之流,并以辯論見稱,受命出使……東漢以后,詩賦咸以集名,為行人者,以詩賦與鄰境唱酬,亦莫不雍容華國。”[4]89劉師培把古代行人之職當宴賦詩、送行賦詩、蒞盟賦詩等看作詩賦的源頭,并進一步推論“行人之術,流為縱橫家”,“詩賦之學,實為縱橫家”[4]89。遂由此劉氏構建了由行人辭令至縱橫騁詞之賦,再至漢賦的一套系統的線索,貫穿了由詩到賦的流衍過程。楚辭是這個流衍的過程中的經典之作,劉師培認為楚辭體兼六經,承繼諸子,其目的是樹立文章的典范,楚辭上擷六經之精英,下為辭賦之圭臬。劉氏宗騷之意在于使楚辭獨立于經學系統之外,以總領文章創作。劉師培對楚辭的探源,可以看出劉氏楚辭評論的現代化傾向,即脫離經學,而轉向欣賞楚辭異于經典的驚采絕艷、奇詭瑰麗的藝術特色。
二、植根小學,論楚辭之字類
劉師培所謂字類實為詞類,他在《論文雜記》中說:“西人分析字類曰名詞,代詞;曰動詞,靜詞,形容詞;曰助詞,連詞,副詞。”[3]81因古代多單音節詞,遂劉氏稱之為字類。古代字類歸于小學,劉氏分析楚辭字類,與其重視小學與文學的關系息息相關。劉師培師法劉勰《文心雕龍》作《文說》,《文心雕龍》首列《原道》,彰明圣賢之大道之于文學的重要性。劉師培卻將《析字篇》列為第一,以劉氏的觀念論之,小學在文學發展史的地位至關重要。劉師培在《論文雜記》中亦指出:“昔相如、子云之流,皆以博極字書之故,致為文日益工,此文法原于字類之證也。后世字類、文法,區為二派,而論文之書,大抵不根于小學,此作文所由無秩序也。”[4]82劉師培認為文法源于字類,而后世作家為文忽視小學,從而作文失去秩序。劉氏奉楚辭為千古文章之祖、賦體之典范,以小學角度審視楚辭,也應是劉師培以小學論賦的題中之義。在《宗騷篇》中劉氏如是分析楚辭的文法:
(楚辭)摛辭典則,鍛字必精,兮、些,則列為助語;羌、慶則用為起詞;謇謇表忠藎之誠,翼翼示雍和之度,推之訓諑為訴,易滿為馮,以中庭為壇,以閶闔為門。或字宗古訓,或語合方言。至若調與同諧,名與均協,是曰古音有資韻學。[3]80
劉氏分析楚辭字類,推崇楚辭鍛字精練,或宗法古訓,或妙用方言,無不妥帖恰當。劉氏以小學論楚辭,目的是強調楚辭的致用性,認為楚辭集六經之美,有資于讀史,有資于考地,為考名物者所當稽,于字類方面亦是眾體之典范。劉氏認為楚辭在用字、用詞、用韻方面卓然自拔,有資韻學。此外,劉氏尊楚辭為文章之祖,對楚辭字類的分析,是從字類方面為后世文學創作樹立一個可以具體效仿的典范。其在《析字篇》中云:“若夫未解析詞,徒矜凝錦,是則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耳。烏足以言文學哉?”[8]可以窺見,字類之于文辭創作是舉足輕重的。劉氏在《文說》設《析字》《記事》《和聲》《耀采》《宗騷》五篇,前四者均是作文的法則,《宗騷》一篇則以楚辭為宗,為之樹立具體的范例。楚辭以后,辭賦的創作注重鋪陳,如揚雄《蜀都賦》極力鋪排蜀地物產豐富,遍列奇珍異果、禽鳥走獸。司馬相如《上林賦》亦是極力敷陳天子狩獵的恢弘場面,描摹苑囿之奢華,在描寫水聲時,更是用了“洶涌澎湃”“滂濞沆溉”“涖涖”“瀺灂”“潏潏淈淈”“湁潗鼎沸”等,亦見司馬相如小學之功力。劉氏標舉小學在文學中的地位,抓住了賦體鋪采摛文的特征。劉氏推重楚辭的字類,目的是糾正“后世詩人之作,情勝于文,故樸而不華;賦家之作,文勝于情,故華而不實”,“非復屈宋之旨”[3]80的弊病。
《文說·宗騷篇》作為劉師培前期楚辭研究的代表作,亦如他前期治學趨于革新一樣,論騷銳意創新,對于楚辭的起源與流貫提出了新見。劉師培論文推重楚辭,解構了前賢“變風變雅”之說。劉氏又進一步將楚辭的源流溯至諸子百家,進而上承王官學,構建了完整的辭賦起源體系。其在《古學起源論》《古學處于史官論》《補古學處于史官論》中論述諸子出于王官學進而歸于禮制。其論述楚辭出于“行人之官”即出于此。由王官學至經學、史學、諸子學,再到楚辭進一步到漢賦,楚辭不再是經學的附庸,而作為文學的至高典范脫離了經學的軌道,也使得辭賦學脫離載道的傳統而獲得獨立。對于楚辭批評的意義重大,楚辭不復為“依經立義”的經學范本,其奇幻瑰麗的審美價值得到了肯定。劉氏的宗騷思想,是楚辭批評從傳統宗經轉向現代的轉折點,體現了楚辭批評的現代走向。同樣劉師培的楚辭研究并未完全脫離經學之桎梏,將楚辭歸附于六經,以小學解騷,均是其經學語境下楚騷批評的表現。劉師培未能完全解構經學的權威,但是經學已不再為文學的至高范本,楚辭具有了獨立的審美價值,劉師培在楚辭批評方面邁出了開創性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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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青

中圖分類號:I207.22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0887(2015)06-0040-04
作者簡介:李文(1989—),女,碩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6-23
doi:10.3969/j.issn.1673-0887.2015.06.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