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的方式

吳孟樵 WUMENGQIAO
臺灣作家、影評人
出版多部小說和電影劇本
“不快閃,我就射過去嘍!”
哥哥假想身處叢林,一翻身,躍上沙發頂,將他的弓箭瞄準我的方向,警告我:“快,閃。”頓時,我像個射手眼里最弱小的獵物,好心經獵人提醒并設下快跑的時間。
滴答、滴答、滴答……或許是害怕、或許是猶豫該往哪躲,還來不及做選擇,已成標靶。咻!哥哥手上的箭飛過來,射入我左眼球,黏在瞳孔內。我大哭,驚動媽媽不知從何處跑到客廳,緊張地為我拔箭,再轉身狠很地徒手揍哥大腿。我,還是哭。這哭聲又驚動住在樓上的堂姊們,紛勸媽媽息怒:“反正妹妹沒有真的受傷嘛!”媽媽生氣了:“弄瞎眼怎么辦?”媽媽一向偏愛兒子,這時倒不護短。
我和哥哥當年尚在幼兒園,他調皮好動,不可能叫他安安靜靜坐著不探詢這世界的玩法。幸好他當年的箭是吸管,否則我的眼再無法閃亮亮。好動的小男孩,在院子里玩耍照樣快活。形象不好的大蟑螂,當時不藏身在陰黑處,偏在大白天囂張地逛我家院子,寬敞的前院,除了兩株大樹,余下的空地根本是哥哥和堂兄弟游戲的地方。這只入侵者,沒料到孩子們不會驚聲尖叫亂竄躲藏,反把它當成玩物,擋住它的去路,在它尾端點火。蟑螂的尾巴變成小火把,燃了起來。蟑螂疾速跑步……這只蟑螂的下場如何?我忘記了。只記得當時我趴在窗戶看男孩們開心地享受陽光,陽光突地變成蟑螂尾端的火光。
不僅僅是身體的虐待才叫霸凌(源自英文Bullying諧音,指對個體心理、言語、身體上的欺負、欺辱),語言的攻擊也是霸凌、群體沉默看著別人受傷害是集體霸凌。
記得某日,心軟嘴硬、平日大咧咧地老是張口吼罵人或取笑人的友人宴請家人與朋友們晚餐。當她說起家人的煩惱,一個女孩好意以自己的經歷加入話題,話還沒說完,友人當眾拍桌怒斥:“我在說話,你插什么嘴!”女孩低下頭,羞窘慚愧地說:“對不起。”友人的堂弟為了討好堂姐,當下附和:“是啊,我姐在講話耶。”還夸贊同桌的另一位友人總是默默聽著別人說話,直到別人講完才開口。友人微笑不語。在場的其他人,包括我,安靜地不說話。沒有能力圓場,讓難堪的焦點全落在那個女孩身上。當天晚餐前,大家才提到語言的重要性與傷害性,幾十分鐘后,就驗證語言的殺傷力與默許圍攻是無形的刀刃。而友人的“你,我”之言,已自動區隔人我之別、上下之分。我猜,那個女孩倒是很感謝友人的這一重擊,提醒她學著安靜不多言。
這些串連的記憶讓我懂得什么叫:看熱鬧。讓我懂得什么叫:霸凌。
那個女孩以息事寧人的態度,輕忽言語可能傷人的嚴重性;眾人不希望友人生氣而無言,是對女孩的無聲的霸凌;友人堂弟看熱鬧之后再澆熱油,是欺凌;我任蟑螂成為哥哥與堂兄弟的戰利品,是無能。除了驚恐,我無法為生命挺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