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輝+苗綠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要建立中國特色新型智庫,習近平總書記也對智庫建設做了重要批示。面臨新的形勢,中國智庫是否迎來了發展的春天?有哪些機遇與挑戰?中國智庫如何在新時期發揮更多作用?中國社會科學院、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香港經綸國際經濟研究院和美國蘭德公司等一流智庫的專家和學者在2014年北京召開的“智庫與中國發展”研討會上發表了各自的見解。下面摘要介紹幾位專家的發言。
一、中國需要民間智庫
王輝耀(中國與全球化智庫主任、南方國際人才研究院院長):
2013年習近平總書記對建設中國智庫做出重要批示后,“智庫”一詞開始成為中國新的熱門詞匯,不僅中國政府對智庫這種建設性的智囊形式高度重視,并決心推動其發展;而且各大媒體對智庫的報道以及同時對智庫概念的普及,也引發了中國社會以前所未有的熱情關注中國的智庫機構。
改革開放30多年,中國社會在物質層面的進步舉世矚目,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第一大國際貿易國。然而,這些成就僅僅屬于過去30多年,屬于硬件方面的發展。中國社會未來的可持續發展和社會進步,還應該包括軟實力的發展,即思想觀念、文化教育、治國理政方面的突破,而其中政府決策、政策的科學化、合理化改革更是關鍵因素。如果中國能有大量真正獨立的、高質量的智庫產生,那么,中國政府的對內對外決策就能集聚各方面賢能達人的合理論證和聲音,從而提升決策的科學性、有效性和民主化。
雖然中國有著與西方不同的國情,中國有著西方所無法比擬的“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勢和效率,然而,如果決策不夠科學化,“集中力量”所帶來的損失也是巨大的。中國需要提出一定的“儲備性政策”,并且具備專業能力的政策研究機構,即智庫。中國特別需要發展一批保持一定獨立性、民間性與利益中立性的第三方智庫,并為中國的發展帶來實質的推動。
在智庫發達的國家,有人將智庫稱為同立法、行政、司法并立的第四大機構,可見其對社會決策的巨大效用。但是,中國智庫到現在為止,所發揮的作用是遠遠無法相提并論的。中國目前95%的智庫都非民間智庫。但這就像是計劃經濟時代沒有任何私營企業一樣,智庫之間缺乏競爭就會存在問題。中國需要多元、多類型的智庫,然而,目前的社會環境并不樂觀。例如,民間智庫本是非營利組織,但中國現階段的政策要求,卻必須讓其以營利為目的的企業形式注冊,或找一個政府機構掛靠。另外,社會文化也存在一定問題。企業和個人為社會做慈善,不一定是捐希望學校、捐體育設施,也可以捐助民間智庫,完善中國社會公共政策研究事業也一樣是做公益事業。在國外,我們可以看到一些著名企業家、政要捐助成立了許多智庫,例如美國布魯金斯學會、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胡佛研究所、卡特中心等,但在中國目前還看不到類似的捐贈。
中國在全球化的進程中,將面對錯綜復雜的國際局面和未來發展道路上的嚴峻挑戰。中國智庫要真正成為一個制定政策的推動力量,不僅僅要“政府以及政策重視”和智庫本身能“集結智慧之士”,還必須形成有利于智庫發展的制度、環境和文化。應該鼓勵更多的智庫保持獨立性、民間性和多元化的資金來源渠道,本土智庫不能把視野局限于國內,要打造真正的中國國際化智庫,要真正具有國際影響力,要爭取更多的國際話語權。
二、智庫起源于留住人才
威廉姆·歐文霍特(香港經綸國際經濟研究院總裁、美國蘭德智庫亞太研究中心原主任、哈佛大學高級研究員):
我所在的香港經綸國際經濟研究院的任務,主要是從亞洲的視角看世界發生的問題。
中國有許多的智囊團,它們為國家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
美國現代獨立智庫的起源要追溯到蘭德公司。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蘭德公司建成為美國的智庫。美國發現,獨立智庫有兩大重要用途。其中一個原因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五角大樓,也就是美國的國防軍隊發現,他們當中有許多財智雙全的工程師,這些工程師在戰爭結束后很難留在華盛頓,所以他們想為這些人才創造一個舒適的環境,讓他們繼續留在那里。
第二點原因尤為重要。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時候,人們發明了核武器。有一位老將軍已經熟悉那些傳統武器運用于戰爭的方式,在核武器研發之后,他們被勸說要用核武器來進行戰斗,老將軍對這種要求非常不高興,他不喜歡這樣的新武器角色,因此美國軍隊設立了一個獨立的監管體系,這個體系距五角大樓有3000英里之遙。核戰略顯示出我們對智囊團的需要。
如何經營一個具有獨立性的智庫?美國蘭德公司以及美國外交關系協會就是非常獨立的智庫,因為它們花心思去阻止政府或一些私有企業的管控。蘭德公司有幾大規則,不許政府介入,董事會成員中沒有政府官員,不接受政府的資金支持。
蘭德公司會跟一些競爭伙伴簽合同,在政府內部也有不同的客戶,所以可能導致這樣一種情況,就是政府的某一些部門對公司表示不支持,而其他部門非常支持。在美國就是這樣,沒有一個政黨可以完全控制智庫,所以有些部門可能不高興,而其他的部門仍然支持這些智庫。
智庫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如果你是一個企業總裁,通常在美國你不會設想十年之后或者二十年之后會發生什么,但是對于中國的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來說,去設想一個長久的規劃,非常正常和有遠見。
在美國,有的時候經濟研究機構并不會去想長久深入的問題,它們更多地是關注財政和貨幣政策在危機中充當了什么樣的角色,有一些非常根本、非常重要的問題,對于美國的領導來說是沒有時間思考的。通常智庫做的并不是一些官方合同上所表現出來的那樣,不同的客戶會有不同的動機,有的客戶需要在他有些緊急情況的時候,進行一些非常深入的思考。比如,國防部部長哪天突然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做,但是智庫通常沒有時間去寫下這些規劃。對于中國社科院來說,他們在一些金融和財政的機構當中則做了很多類似這樣的事情。
智庫的最后一個功能是吸引人才。在華盛頓,一些非常資深的民主黨員曾在布魯金斯學會進行了培訓。這個系統不僅在西方存在,在韓國也是如此。韓國有一些發展研究機構或教育機構,將一些學生送到美國讀博士,等這些學生學成歸國后,他們以三倍的薪水將他們吸收進智庫,幾年之后這些人才就會有所成就。
這是吸引人才回國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法,可以為政府注入活力,也不會讓一些非常陳舊的觀念在政府當中永遠存在。
三、小而精的智庫也非常好
黃平(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所長):
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發布的全球智庫報告中,中國社會科學院作為智庫,位列中國第一,世界第三。原因有四:一是規模大,二是歷史長,三是對社會和政府的影響很大,四是它提供給社會包括政府很多人才。中國社會科學院有幾十個研究所,幾十個智庫,有幾十個核心期刊,四個出版社,但我們距離中央最近提出的智庫建設的要求還差得比較遠。
中國的智庫建設,在數量上如雨后春筍。現在大學很多,一些地方大學、偏遠大學,甚至沒有聽說過的大學,都在建國際研究和國內研究智庫。也有很多智庫解決本身的發展,但更多不是以教育為主,而是以研究為主。其次是比較務實的政策導向,這是智庫不同于一般的教學和科研單位的特色。
中國社會科學院有兩個定位,科研和智庫。1977年,研究院獨立出來就是要改革,如一個經濟所一下子擴張成八個所,規模確實很大。美國同行也羨慕我們,我們很年輕就能夠規劃自己的未來,20年后將成為什么樣,50年后將會是什么樣,自己定自己的研究規劃、研究題目,這個獨立性比外界想象的大得多。我說的外界還不只是國外,也包括國內。很多年輕人很自覺就要研究什么東西了,我當所長也不能說他不能研究,不能讓研究者不研究,他自己確定他的研究方向、研究計劃、研究規劃、研究目標,一步一步走,三年、五年、十年、三十年這么走。
這就使我想起我們和美國智庫的差距和不同,也不是說誰好誰不好。基辛格先生經常來我們這里,我們確實也向他學習,他也講中美智庫和思想者的區別。他老說一句話,中國有長遠思維、戰略思維,美國只關注當下、關注現實。有時候,我們也覺得中國缺乏戰略思維,應該向美國的戰略智庫學習。
基辛格舉了幾個例子。第一個例子,1972年他來中國,與毛主席、周總理交談的那些,幾十年下來,中國就是按照當時談的世界眼光、國際格局、發展謀略走下來的。第二個例子,90歲高齡的鄧小平,見到基辛格第一個問題就說,基辛格先生,我向您請教100年之后的世界什么樣。基辛格就說,他走了那么多國家,沒有一個90歲的人問他100年以后的世界是什么樣的。第三個例子,是我親身經歷的,五角大樓搞戰略規劃的部長說,希望搞長遠一點,不要只顧眼前利益。我當時問,長期是多長。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三天,肯定要考慮今天打仗怎么辦,明天下午打仗怎么辦。
我們確實做了很多中長期的研究,其中有些我們不知道哪天才能用得上。
現在智庫內部的管理和機制,我們也正在改變。從“十二五”開始,國家要求我們走科技創新之路,要求整個中國的社會科學搞創新。其一,社科院院士的論資排輩已打破傳統,年輕人一來就能夠決定自己的方向和目標,有時候還要主持項目,做創新。其二,是打破學科界限,跨所甚至跨單位,跟國外機構合作。其三,不再盲目自傲自信,創新之路在加大,研究報告好不好不能自己來說,現在是多種可能、多種考慮、多種不同的學科和研究方案,使我們的研究為政策、為國家服務更加周到穩妥。
最后,下一步我們需要學習的內容,除了大而全,還要小而精,國際研究的東西多是小而精的東西。其次是中心要靈活。
我覺得,中國國家智庫建設應該是多種模式,多種途徑。我們社科院是大而全,大有大的好處,也有大的難處。我身在社科院幾十年,反倒覺得大量小智庫、新智庫、靈活智庫的出現,對于國家建設,包括對我們自己提供的思路都非常好。
四、智庫里的“特種部隊”
徐洪才(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信息部部長):
2009年4月,金融危機蔓延比較厲害的時候,當時國家領導人倡議建立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由前副總理曾培炎同志親自率領,聚集了一批人參與我們智庫的建設。這批人,有一些是退休的德高望重且有工作經驗的政府官員;有一些是工商界的領袖,大型企業的領導人,也包括民營企業家;還有一些是學界的專家學者。如果說社科院是一個集團并立,我們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就是一個“特種部隊”。我們雖然人手少,但是承擔的任務很繁重,領導對我們的期待比較多。
我們主要的研究內容有三項:第一,是研究問題,問題的導向。我們剛剛起步,不像高校和社科院有長期積累,我們可以從容不迫地研究一些中長期問題,但更多地是把戰略性問題和眼前的迫切問題相結合,解決燃眉之急。我們研究的范圍主要集中于經濟方面,現在也擴大到外交、政治、安全等方面,但主要還是經濟這一塊。我們主要的定位是給黨中央、國務院提供政策支持,在正規智庫里也有中央政策研究室、國務院研究室等,我們作為一種補充,正在發揮作用。
第二,與國內國際橫向進行交流,溝通信息,分享觀點。
第三,提供咨詢,包括給政府層面的咨詢,給企業做重大戰略上的咨詢。我們也做一些地方政府的產業規劃,更多地是在國內國際交叉地帶,引領國內企業走出去,同時把國外的成功經驗引進來,在這方面我們起到一個橋梁作用。
從研究成果來看,主要形成幾個內參,分成兩類:一個是最高級別的,叫要情,主要給副國級以上領導人看的,一年大概有100份左右。另一個是給省部級干部看的內參,一年大概有300份左右。這些內參,一篇文章一般三四千字,觀點清晰,表達樸實,短小精悍,能夠抓住要點,提出問題,反應要快。領導很關注的問題,一看就明白,思路很清晰,這是我們的特點。
另外還有一個特點,我們不拿財政一分錢。政府采購我們的產品,但是錢不多,無法養活這些人,我們得自己掙錢。但是我們又有特殊背景,我們的領導人都跟政府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從2014年開始,我們可以旁聽國務院常務會議,可以直接參與重大決策的討論,這樣可以近距離地提供支持,這是我們的便利。
按照習近平總書記講的要求,我們未來的想法是建立一個新型智庫。但因為起步較晚,我們現在要加強學習,要更多利用開放的心態,借鑒方方面面的經驗。同時,我們每年都有一些課題,除了我們自己參與之外,也整合社會資源,邀請方方面面的專家一起協同研究。最終的結果要影響決策,這是最重要的。當然,隱含的另外一個職責是,引導社會輿論、價值導向,重大事件和重大政策要有一個正確的解讀,不能簡單地當政府的傳聲筒,要對輿論社會包括角色能夠超前引領,能夠有一個前瞻性、戰略性的研究。
這里的工資并不高,我們有一些缺陷,因為建立新制度沒有成型的經驗,我們在探索,更多地參照政府的體制、層級,行政化色彩比較嚴重,現正在慢慢改。這里的一些老同志在無私奉獻,年輕同志拿的工資也很低,領導經常教育我們要有奉獻精神和責任感,到這里干活不要談錢,但離開錢恐怕也不行。我們未來的目標是,怎樣在全球范圍內從中國的立場,用中國的利益說話,為老百姓和國家多提供一些支持,在國際上也要有聲音,一步步探索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