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驍驥

若不是因為歐逸文的那篇文章,我或許根本不會注意到自己旅行途中的一些細節。幾年前,這位老兄花了2200美元跟隨一個中國旅行團在十天內去了五個歐洲國家,順便記錄下這次集體歐洲行的諸多有趣細節。歐逸文所在的30多人的中國團。處處顯露著匆忙和潦草,團員們槽點各異的所作所為,統統被他寫進了刊登在2011年4月《紐約客》雜志的那篇特寫文章里。
當我陷在一輛旅游大巴車厚實的座位里,掏出手機,閱讀這篇“壯游歐洲”的文字記錄時,心情難免五味雜陳。“趁著還有精力,走得越遠越好”,這是一位50多歲的中年小老板旅途中回答歐逸文的話。當時,他提的問題是:“你為什么選擇來歐洲旅行呢?”
這其實也是困擾我許久的一個問題。為何要選擇旅行?當我身處一票年過中年、社會地位中不溜的中國旅行者之間,他們身上時刻顯現的那種如出一轍的舉止會讓人感到恍惚。比如常被詬病的‘上車睡覺,下車尿尿,景點拍照,回家一問什么都不知道”。今天,中國人的旅行,很大程度上變得更類似于去家樂福購物。總之是各取所需,買完走人。旅行的意義呢?這對我們來說似乎成了個既無必要追問、也無法回答的問題。就像隔空喊話一樣。每次詢問的結果都是以空無所指的沉默作為結束。
常以“背包客”身份出游、并且從不跟團的我,回顧自己往昔的行程時,有些悲哀地發現自己其實和那些“一到景點就拍照”的中國游客并無本質的區別。在留存在我手機、相機存儲空間的那些照片里,我總是會找到如下的畫面:自己在某著名建筑物前站得筆直,面露憨笑,一只手比在胸前,中指和食指分開。
旅游,在傳統的歐洲原本是一種只有中產階層以上才有情趣玩、才玩得起的活動。我看過一個數據,只有普通公民可支配收入達到5000美元,海外旅游才會興起。但看看中國,城市居民大約只有一半達到此收入標準。這個數字顯然是無法滿足目前旺盛的海外旅游產業的。
經濟水平跟不上人民日益增長的旅游需要,如何是好?于是,旅團們采取瘋狂的打折、團購、壓縮行程的辦法,成本終于折騰下來了,但閑適的旅游也因此變成了一樁過于現實的勾當。于是,我們在歐洲靜謐的小鎮上看到大巴車運來一批批躁動不安的中國旅游者。他們手端相機,眼神迷茫而饑渴,他們無意慢慢地深入了解太多的事情,他們的心思幾乎都花在了在手機相機前擺造型,用那張閃耀在熒幕上的照片證明自己真的旅行過。
恰如蘇珊·桑塔格所說,“大多數旅游者都會在不期而遇的任何新奇事物面前舉起照相機。這樣就使經驗具有了固定的形式:停下來,拍一張照片,接下來繼續前進。”仔細聆聽她在《論攝影》中的經典論述,你不覺得這就是眼下的中國旅游者的寫照嗎?但實際上,她所指的是過去的歐洲和美國。
這便是事情好玩的地方。今天的中國人,許多方面都類似于上世紀50、60年代的歐洲工人階級。當年他們外出旅游時,最喜歡在景點拍照,而且一定是要在風景照片中把自己照進去。這種習俗后來成為濫觴。工人階級喜歡具有“實用性”的東西,情趣和文化對他們來說并不起太多作用。他們需要的是,一張照片——一份足以證明他們旅游過的證件,而旅游本身,則有助于直接證明他們成功邁入了“小資產階級”的行列。
我想,至此已經說得夠清楚了,躁動不安的旅游現象并不是中國獨有,而是任何一個社會出現了階層流動和社會轉型的時刻自然會發生的一種社會現象,很多的旅游正如當年好不容易富起來的歐洲工人階級試圖用旅游照片證明自己進入了“小資”行列。
無論是旅游還是蹲在家里,實用性和功利性早被我們自動擺在了最重要的位置。當擁堵到令人發指的十一長假實際上把旅行徹底變為了一樁行為藝術,它背后的人們隱隱透露出了集體身份的脆弱與不安,以及社會階層認同上的焦慮躁動。“現代中國人的旅游,基于在一個脆弱的基礎之上”。這種脆弱,或許能傳遞出中國中產階層的某種缺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