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佳城曰敦煌

張密

敦煌。敦者，大也；煌也，盛也。

歷史和文字是如此給敦煌添下注腳，凝練、精辟，一針見血。敦煌，一個古老盛大而光耀輝煌的城市，滄海遺珠般，在布滿黃沙走石的昏黃天幕下，如星子，如珍珠，熠熠生輝，光華滿溢，精美得讓歷史的旁觀者睜不開眼。太過美好的東西，總是讓人舍不得一次欣賞徹底，淺嘗輒止，欲罷不能，卻也回味無窮。敦煌亦是如此，像一個面蒙輕紗的韶齡女子，神秘而魅惑，美目流轉間風情萬種，舉手投足處風華天成，讓人愛之念之。不止一個人曾這樣說過，第一次見到敦煌時的那種感覺，一輩子都忘不掉。如此，暫且讓我們忘卻塵世煩擾，放空心靈，沿著那條蜿蜒曲折的絲綢古道，循著渾厚響亮的駝鈴聲聲，穿越回千年前的那片黃沙大漠，看一看那個在書中夢中邂逅過無數次的地方。

踏上征程，入目所及，一片昏黃，飛沙走石，厚重的歷史黃塵撲面而來。彎曲的絲綢之路上，渾厚響亮的駝鈴聲被狂妄的風撕裂得碎不成聲，昏黃的天穹低低壓下來，遠處的落日給駝隊拉出長長細細的影子，蛇一般迤邐蜿蜒。風塵仆仆的旅人，裹著滿身風砂，雪亮的眼睛盈滿希望，他們從這一端，沿著古道蹣跚前行，一腳深一腳淺，用一個個腳印丈量著時間的距離。然后，于某個黃沙蔽日的清晨或黃昏，他們抵達敦煌，撐起一個個城市的繁華。

敦煌于他們心中，是一個如傳說中般美好的城市，有千年洞窟名莫高，蜂巢般鑿在石壁上，又名“千佛洞”。窟中佛陀萬千，百生眾相，有青燈為伴，寶相莊嚴，低垂著的眼眸悲憫而溫柔，慈悲地望著塵凡俗世的癡男怨女，眼神通透，神色安靜。古舊的洞窟里，總有裹著厚厚頭巾面色偏黃的敦煌人，在高高的佛像下，燃起長長的長明燭，在光影搖晃中，跪坐于蒲團上，雙手合十，表情肅穆而莊嚴，憧憬而虔誠，渴求著神明庇佑。那些高高在上、表情慈悲而安靜的佛們，靜默無聲，用悲憫的眼神渡著俗世塵煙里的飄零孤獨靈魂，如渡口辛勞的擺渡人那般，以禪作舟，以神為櫓，這船一搖便是千余年。千余年的煙火人間年華流轉，風沙和歲月侵蝕著他們的軀殼，這些靜默著的佛，并不忌憚那些被稱之為灰暗的東西，如孤獨或消亡。他們安靜而強大，始終不是形單影只孤軍奮戰，在那寂靜而幽深的千年洞窟中，還有神明的陪伴。所謂神明，即是洞窟中那些鋪滿墻壁，色彩明艷、線條華麗的壁畫上的主角。壁畫上，工筆細描，華墨潑彩，是諸天神明。他們騰云駕霧，衣飾華美，面目或美或兇，或柔或悍，或哀或怒，或悲或喜，演繹世間百態，嬉笑怒罵，萬般情緒皆不由我。他們同佛一樣慈悲而溫柔，從高高的蒼穹之上俯視眾生，那洞穿一切的眼眸，清澈而通透，讓人不敢直視，卻又不忍移開。那樣的眼神，本就是在紅塵俗世中摸爬滾打如螻蟻般掙扎生存的世人所渴求的，如清流碧泉般清滌內心，撫慰靈魂，忘卻哀苦驚怖，忘我忘憂。

既已說起了壁畫，你還能對飛天避而不談么？顯然，答案是否定的。在莫高窟中，洞窟頂上、藻井裝飾中、佛龕里，到處都畫滿了飛天，魅惑而優雅，讓人不由得憶起黃昏大漠里起舞的裊娜女子，以黃沙作幕，以落日為燈，于漫天黃塵中，翩躚起舞，姿態唯美，表情虔誠。視線縹緲處，昏黃天幕下女子的婀娜多姿逐漸淡化、飛升，與洞窟里的壁畫重合，幻作了舞姿優美、身輕如燕的飛天，那是風華無二的反彈琵琶。它源于《無量壽經變》，流傳至今，還編成了舞劇———《絲路花雨》，任由眾口相傳，道聽途聞。那時大唐昌盛清明，老畫工神筆張重逢失散多年的女兒———已然流落戲班的英娘，不由老淚縱橫。某日，在陽關外，烽燧下，英娘于黃沙漫天中翩然起舞，老畫工就著橙黃的夕陽，在朔風中微瞇了眼，揮毫細描，神情認真而恭謹，將一個個曼妙舞姿由筆尖洇暈而出，繪于那千年洞窟的壁上。

反彈琵琶的飛天和拈花而笑的佛陀，那都是西天極樂世界里的神祗，而我們只是煙火人間的凡夫俗子，便應回歸人間，天堂太遠。路過敦煌的塵凡，我們還有鳴沙山和月牙泉。有山曰鳴沙，山峰陡峭，勢若刀刃，每當風起時，便會響起絲竹管弦之聲，猶如奏樂。山下是彎了眉眼的月牙泉，狀若新月，清流碧潭，黃昏時分，最美。如果你看過《盜墓筆記》，一定會對那里的魔鬼城記憶猶深，敦煌也有神秘而詭美的魔鬼城。大漠狂沙的玉門關外，千姿百態，詭異猙獰，形若鬼怪。夜里，狂風呼嘯而過，便如鬼哭狼嚎，凄不忍聞。

其實，這并不是全部的敦煌，她有荒涼凄清，也有溫情暖陽，正如人間亦是冷暖并肩。

因了敦煌所處中原西域之要沖，所以她既有中原的端莊柔婉，亦有西域的風情火辣。渾圓落日下，是高聳的城樓，熙攘的街道兩邊，是佛廟、當鋪、貨棧，還有酒肆。擁香環翠的酒肆里，有金發碧眼、高鼻深目的胡姬婀娜而來，送上高昌的“葡萄酒”、波斯的“三勒漿”和土耳其的“龍膏酒”。人群最熱鬧處，“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搖轉蓬舞。”樂師們奏起了曲子，或是清商樂，或是西涼樂，又或是高昌樂，婉轉動聽，各具風情。玉壺美酒清若空，就著絲竹聲聲一飲而盡，熱鬧如潮的歡呼聲中，長裙披帛的胡姬體態豐腴，在一尺見方的毯子上飛旋起舞，姿態優美，修長的蜜色脖頸，十指纖纖，彎成一個美麗而優雅，魅惑而妖嬈的弧度，疑似月光下的散花天女。

風沙漸止，昏黃的天幕層層翻滾，總有倔犟的陽光不甘被隱藏，拼命穿透厚重的萬丈紅塵千里黃云，執拗地在敦煌這一片土地上灑下光輝，漾出一圈圈溫暖的暈。遠處的戈壁灘，有綠意暗生，大片大片的蘆葦正生得熱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