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稱（組詩）

劉煒

英子，我就是那只蟋蟀

幾場秋雨過后

樹還是綠的，在深圳

街邊好多叫不出名的花兒還在盛開

英子，老家灰堆上的南瓜花

是否，還在叫著我的名字

棉田里的棉花

是否，還開著黃花，白花，紅花

好多種顏色的花

陽光好的日子

那些野蜂，還會在竹枝上

打情罵俏，旁若無人

昨夜，我夢見北方

萬頃蘆葦海浪似地撲來

那是你的思念嗎

英子，你秋天手上的裂口子

布滿清晨的霜水

嵌著發(fā)黑的草汁，紋路清晰

像是心上沉默的閃電

勞動與愛情的毛細血管

英子，我問你故鄉(xiāng)還能遠方多久

你說，月亮初一不圓

十五，定會圓

一只蟋蟀，在蘇北叫一聲

又在深圳叫一聲

英子，我就是那只蟋蟀

鄉(xiāng)愁是我除以故鄉(xiāng)

得出的商

從故鄉(xiāng)到深圳

這一段距離

被稱之為鄉(xiāng)愁

年底，北上

把鄉(xiāng)愁一刀刀割下

春天，南下

再一點一點揣上

鄉(xiāng)愁。一年一熟

相當于蘆葦

這些多年生禾本科植物

以根莖繁殖為主

蘆葉、蘆花、蘆莖

蘆根、蘆筍均可入藥

而我的童年

曾以蘆花編鞋

墊腳取暖

從故鄉(xiāng)到深圳

留著漂泊的傷口

像一支蘆笛

風一吹，就能聽見嗚嗚的

笛聲。總而言之

鄉(xiāng)愁，是我除以故鄉(xiāng)

得出的商

我說，把秋天翻到故鄉(xiāng)那一頁

風說，把思念翻到秋天那一頁

雨說，翻到有陽光的那一頁

天空說，翻到有白云的那一頁

我說，翻到有故鄉(xiāng)的那一頁

一群大雁，從北往南飛

母親舉手齊眉，盯著大雁

生怕它們丟下她的牽掛

空手而去。秋天的南瓜花

點亮的麥草垛

一到晚上，就會爬滿月光

村莊，是母親抽動月光的線繩子

納過的一只鞋底

竹林的鳥兒，把頭埋在胸前

抵御秋涼。白露，霜降……

有多少李白，與身后大片的蘆葦

一般。暮生白發(fā)

河流像閃電，多年生草本植物的根須

陶器上的碧裂，布滿灘涂

逝者如斯。喜鵲在榆樹上歌唱

老屋掩映，桃園的水墨

掖著粉色的春夢

大雁。一會一字，一會人字

就像是天空的纖夫

我聽到的雁鳴。深一行，淺一行

落在天上的足跡

一行一行，全寫在風雨中

我說，把秋天翻到故鄉(xiāng)

那一頁

我心里再沒有一條河

可以，盛下一場雨

我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淋濕了，不是沒有預兆

只是無法躲避

在別人的屋檐下

像一只麻雀，暗自啁啾

我愿意走在雨中

只要雨一停，

太陽出來，我還能呼吸

活著，衣服就能焐干

所謂的真理

其實，就是生存的常識

復雜與簡單之間

不止一處捷徑

這一生，我四處漂泊

已注定不能像父親一樣

守著幾畝薄地到老，到死

春天，屋梁上的燕子

會在高壓線上

默哀

遠離故鄉(xiāng)

我心里再沒有一條河流

可以，盛下一場雨

秋天，會關心每一片落葉

秋天，已經(jīng)不遠

我聽見樹葉們畢業(yè)季的告白

鳥雀，在黃昏的樹上

不再啁啾，它們愿意被夜色

寧靜地覆蓋

月光清澈，流水模擬了路的銀白

蘆葦也落光了葉子

它的滿頭白發(fā)，將被秋風輕撫

糧食，已經(jīng)進倉

大雁的人字，有著意料之外的變化

它們將在南方分開

重新回到一滴墨的狀態(tài)

翅膀合攏。一如我

雙手合十，沿著串場河漫步

只有月亮，在水中陪著我

海很近，可以聽見濤聲如鼾

鹽蒿紅了，海灘紅了

秋天的紅毯上，天使降臨

讓我們忘了訴說

與祈愿。關心每一片落葉

白發(fā)，鄉(xiāng)愁，甜蜜的愛情

傷痛的離別

在深圳，我總是想方設法

將自己變輕

在深圳，整天忙忙碌碌

卸下汗水，就像故鄉(xiāng)田埂邊的

黃豆，在烈日下炸開

把自己變輕

在深圳，我?guī)缀醢颜J識的字

一股腦地掏到紙上

變成螞蟻，咬人的鄉(xiāng)愁

就像干完活

掏出口袋里的硬幣

藥費單，過期的彩票

房租收據(jù)，水電費收據(jù)

比昆蟲的翅膀，還薄的公交車票

面巾紙，牙簽

石子一樣風干的餅屑……

然后，把衣服交給洗衣盆

把自己交給淋浴器

在深圳，我總是想方設法

將自己變輕

越來越輕，一直輕到

一條小河，只剩下斑駁的堿白

輕到可以像一只麻雀

在芒果樹上，啁啾幾聲

想家了，隨時都可以

獨自飛回去

磨下的時光，不能存得太久

拉磨的驢，拉著兩片磨盤

像時鐘一樣

在老家的豆腐坊里

畫著圈。時光像一粒粒黃豆

磨下了漿，被母親做成了

好吃的豆腐

只見母親，用刀隨手一劃

豆腐，比四卯酉河的水還嫩

還有那白呼呼的豆腐花

麥草垛上的積雪

風一吹就化了。只有豆腐皮

相對要勁道一些，更像鄉(xiāng)村的日子

有嚼頭——

現(xiàn)在，我在深圳拉磨

拉著日月

南方的天氣太熱

東西容易餿

磨下的時光，不能存得太久

我打電話，向母親討教

做豆腐的手藝

母親說，做豆腐太累

還不如乘熱喝豆?jié){

我想想也對，這個年代

還是吃快餐比較方便

不需要太多琢磨

浪費腦細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