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0年11月,上頭給我戴了一個“極地文化建設”的帽子把我送到了南極,跟隨第27次考察隊乘坐雪龍號穿越西風帶,到達了無比壯麗的東南極普立茲灣,在中山站迎來了2011年。此后我四年里三赴南極,一赴北極,由此創作了一部基于現實而又充滿想像力的極地小說《南極絕戀》,而后將這部小說改編成中國第一部南極題材電影。其實,一個文科生貿貿然來到全是理科生的南極大陸,除了震撼還是震撼,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看著潔白的大地、無邊的天空發呆:我的工作是什么?我為什么來這兒?
繪制南極長城站油罐圖案
2012年,從上海飛巴黎轉機到南半球的圣地亞哥往南,到旅行者可達智利的最南端彭塔,再乘坐美國軍用飛機跨海,飛行三四個小時降落于喬治王半島,這里有智利、烏拉圭、德國等國的南極科考站,中國的長城站也在這里。
來機場接我們的吉普車綁著防滑鏈,嘩嘩啦啦地翻過雪地,到達長城站。幾座主建筑緊湊地挨在一起,有發電機房、娛樂室、宿舍、科研室、綜合室。據我驗證,在長城站的生活還是相對滋潤的,并非外界傳的那樣天天吃罐頭,有專門的廚師天天翻著花樣做菜。在海邊釣上來深海鱈魚、鮑魚現煮了吃,美味得不得了。
長城站附近有幾個生態保護區,其中一個島叫做阿德利島,島上有一條沙壩與長城站相連通,每天海水退潮、露出沙壩時,我們就可以直接走上小島。上面住著上萬只阿德利企鵝。它們憨態可掬,好奇心強,喜歡尾隨人類。
長城站靠海邊有八個雪白的大油罐,我分別在大油罐上畫了八仙,這下八仙過南極海了。油罐很大,搭了兩層的腳手架才畫完了八仙。和東南極不同,長城站所處的西南極此時陰雨連綿,但每一次我給神仙點睛時,都會云開日出,一陣金光灑下來,灑在神仙臉上。八個油罐畫完,成了一道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風景。
東南極中山站仿若置身外星球
西南極的長城站屬于外交站,更多地代表著國家的形象,條件相對好,周邊站點比較多,但東南極就要極端一些;民間旅游團最遠可達西南極,方式有多種,但東南極不對民間開放,而且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乘坐雪龍號破冰船。
包括去年新建的泰山站在內,中國在東南極的冰蓋上設置了三個站,一個是南極最高、條件最為艱苦的昆侖站,另一個則是中山站。
乘坐雪龍號從上海港航行到澳大利亞弗里曼特爾港,在此采購補給,隨后穿越傳說中的西風帶。西風帶對于航行中的船舶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詭異的墳場,經常浪高10米,從船艙窗口看出去,如同穿行在一片水幕森林中。重達一萬七千噸的雪龍號常常會被巨浪頂得船頭直立在半空中,又猛地一下扎到浪谷底。要到達中山站,雪龍號不得不在西風帶海面顛簸搖晃十幾天。我們的船曾經歷過側傾38度,人被甩出去摔在地上好幾米,會議室里的大會議桌被掀個底兒朝天。所有行李都被捆扎固定住,所有水密門關閉,任何人不得隨意走動,因為在西風帶一旦落海,根本沒有辦法施救,只能三聲汽笛長鳴哀悼繼續前行。而且由于西風帶巨大的漩渦,任何船在西風帶落難,船員即使坐上了救生艇也無法逃出來。我天生不暈船,許多人暈船暈得恨不得跳海。中國的南極科考隊已經在這條線上走了31年,而每一次過西風帶都是一次磨礪。
出了西風帶,就會進入南極海的荷葉冰區,迎面而來的是一片冰水連天的壯觀景象。眼前的風景讓人分不清是陸地還是大海,當破冰船“哐哐哐”的聲音從船底傳來,感受到船身擦著浮冰移動時才能確認:船行在海上。雪龍號的破冰能力有限,有時破不動了就會倒車,倒個幾百米之后加足馬力撞上去,整個船就“鐺”地一聲顫動。有一次我半夜醒來,發現地面的水已經沒到腳踝了,嚇得大吼一聲“船漏水啦”,同屋另外兩個室友被嚇醒,于是三個人驚慌失措奪門而出,卻發現走廊里是干的。原來是雪龍號在幾次激烈撞擊之后,把我們房間里的水管震裂了。
雪龍號就這樣不停地破冰前進,直到有一天它停在了浩瀚無垠的堅固冰蓋上,再也無法前進。我們下船,雪龍號用吊車把船上的物資一個一個搬下來,放在兩米多厚的海冰上。等直升飛機雪鷹號出現,我們所有人不分身份、不分級別地把物資搬到飛機網兜里,它會負責運送到中山站。雪鷹號煽動著“翅膀”拍起強勁的風,我們就在一旁瞇著眼傻愣愣地看著它飛走。東南極的天是湛藍湛藍的,大地是雪白雪白的,直升飛機和船是鮮紅鮮紅的,那畫面太美我不敢看。
東南極是蒼茫的。有時我走在野外,會產生置身外星球的錯覺。這里沒有半點綠色,天的藍、山的黑、雪的白構成了全部。在中山站周邊全是山脈,群山連綿,萬古蒼茫之意令人肅然起敬。這里的巖石含有輻射,怪石嶙峋,有的山形如一個巨人在俯視著你,有的山因為鐵含量太高而呈現出紅色,走在它們之間,恍如行走于火星之上。
東南極是寂寞的。我曾在克里斯冰架下遇到一副座頭鯨的骸骨。時光久遠,這副完整的骨架已經石化了,它默默平躺在寂靜的海灣中,風從它頭骨的窟窿里穿過,發出嗚嗚聲。我放下背包,靜靜坐在鯨魚巨大的頭骨邊,撫摸著粗糙的骨架,放眼南極。這1400萬平方公里的寂靜,是寒極,也是風極。它呈現一種與世隔絕的氣質。
東南極是令人敬畏的,站少人少,中山站附近只有一個蘇聯的進步站。我曾爬上一座接近90度垂直的山,遠遠地看到了一排墳墓。估計是俄羅斯人的墳墓,因為前幾年進步站發生了火災,死了幾個人。我沒有走近,站在遠處看。那幾個墓碑遠遠豎立在荒涼山上,我想起泰戈爾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東南極是悲壯的。昆侖站平時無人駐守,海拔四千多米,缺氧,極度的視覺刺激—除了白茫茫什么都沒有,條件極為艱苦。每年中山站會派16個人帶足物資去昆侖站科考,開著雪地車翻越很多山。隊員們在這五十多天內沒有辦法洗澡,每頓吃的都是航空餐。到了昆侖站,很多科研活動在等著他們,鉆冰,架設備……凍得受不了的時候就從零下五十幾度回到零下三十幾度的地方“取暖”。當他們回到中山站的時候,雪地車上的旗幟也破得絲絲縷縷,打開車門,一股惡臭撲出來,里面是他們疲憊不堪的身軀和凍得發紫的嘴唇。那一刻,南極告訴我,有這么一群人愿意為它付出。
北極人間
南極和北極最大的不同在于—生命感。南極大陸是萬古荒涼,尤其是東南極,生命的匱乏,更能讓人感到生命的可貴;而北極圈里物種豐富,造化自然,在極北的地方居然有這么多生物,不禁令人感嘆生命的力量。然而,這也是它們的共同點,不論在南極還是北極,生命感都特別強烈。
另一個區別是人文色彩,南極是一個世界大家庭,它沒有被賦予那么多政治色彩。世界各國的科考站在這里首先過的節日是南極的“仲冬節”;到了北極,最先體驗到的是某個國家的文化,比如在斯瓦爾巴德,有挪威和俄羅斯的領土爭端,有它的地域和政治色彩。圍繞北冰洋的這一個圓圈里,有加拿大、阿拉斯加、俄羅斯、挪威、丹麥格陵蘭島、芬蘭……所以,北極是人間,南極是盡頭。
2013年歲末,我獨行向北,從世界最北小鎮朗伊爾,進入北極,來到了黃河站。我在這里完成了《南極絕戀》,創作它的電影劇本。
和前兩次南極行不一樣,北極此時正處極夜,零下四五十度,是最黑最冷的時候。在我住的小木屋附近養著一群愛斯基摩犬,狗狗們體型很大,極其耐寒,而且有一個特點:天上一飄極光,它們就開始唱歌。然后我就別想睡覺了。
整個黃河站只有一個隊員駐守,是我27次隊的兄弟。他叫劉建軍,研究高空物理的博士,極夜,天空中或有極光,黃河站里只有我和建軍兩個人。星空、銀河無比迷人,有時我就找建軍走上冰原看星星,兩個人不說話,靜靜地感受。在這個世界的盡頭,我再一次體會到了那種純粹的寂寞,那種刻骨的閃耀著光芒的無與倫比的寂寞。
外面漆黑一片,有北極熊,它們都很餓,所以我們都帶槍。在這里我養成了三步一回頭、五步一四顧的好習慣,加上看了網上北極熊攻擊人的視頻,過得比兔子還小心。
有一天刮起了暴風雪,我還是決定出去轉轉。我穿上最厚的連體服,戴上最厚的手套和帽子出了門。10分鐘,我就被凍僵了。我的臉上戴著面罩,呵出的氣體結成了冰,凍得皮膚如針刺般疼。我抱著相機艱苦卓絕地往海邊走,因為我想用慢門拍一張夜色中暴風雪下的北冰洋。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我進入了熊出沒的危險地帶,自覺給槍上了子彈。然后我發現相機失靈了,鋰電池完蛋了。我大罵一聲,不再從這臺相機的取景框里看世界,而是四顧北極。我站在無邊的夜色中,在巨大的暴風雪里感到了得失。我失去了相機,才能看清這么美的世界。混沌的雪被卷起到幾十米的空中,翻滾著。嗚咽的風裹著雪,將斯瓦爾巴德群島吹得地動山搖。
整片Ny-Alesund屬地分布著十一個國家的科考站,加在一起有三十幾個人。就在感恩節派對前半個小時,我寫完了歷經南北極,歷時近四年的小說。收拾完東西往外走,一抬頭,就看到了漫天的極光。極夜,好大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