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家來了

繆丹

牛精是個遠近聞名的精明人，其實他本名叫牛仁景，就是因為腦瓜活泛、聰明過人，所以大家把他名字中的“仁”字給去掉了，直接喊他“牛精”。

這天，牛精接到兒子從省城打來的電話，說國慶假期會帶著女朋友小莉回家，小莉的父母也會同行，讓他提前好好準備一下，以便給未來的親家留下個好印象。

牛精接到電話后，先是喜，后又變憂。喜的是兒子的個人問題有望解決，自己抱孫子的日子終于不再遙遠；憂的是親家登門，名為拜訪，實為考察，絕不可等閑視之，如何接待，是個大問題，接待好了，對方滿意，則可以為兒子加分，促成親事，假如接待不好，給對方留下了壞印象，這門親事就有黃了的危險。這可不是牛精多慮，而是有前車之鑒的——兒子的上一個對象，就是因為女方父母來拜訪后，認為牛精兩口子銅臭滿身，素質太差，雙方家庭背景懸殊，回去后便慫恿女兒提出了分手。

所以，這一次牛精無論如何也要吸取上次的教訓，為兒子增光添彩，不拖后腿。

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牛精接了電話后，立馬問兒子：“小莉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家里差不差錢？”

牛精這樣問是有原因的。他這些年養牛賺了錢，手頭漸漸寬裕，如果對方家里差錢，那就好辦了，只要自己出手闊氣、大方，肯定會給對方留下美好印象。但兒子的回答讓他有些失望，兒子說：“小莉的爸媽都在大學里工作，她爸是教授，家里不差錢。”

這就不好辦了，上一次的失敗就是因為牛精扮闊，盡量展示自己是富裕起來的農民，手里不差錢，結果被人家說市儈、滿身銅臭之氣。從那時起牛精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像自己這樣的暴發戶，即便有錢，也還是土包子，人家根本瞧不起，認為你沒品位，不上檔次。

放下電話，牛精想來想去，覺得對方既然不差錢，要讓對方瞧得起，唯一的辦法，就是必須在檔次和品位上有所改變，積極向對方靠攏，縮小差距。

此時，離國慶節不到兩個月，時間緊，任務重。牛精立馬行動起來，開始了“塑造氣質工程”。

第一步，是改變家里的裝飾風格。牛精雖然沒機會到過教授家，但他在電視劇里見過教授家的模樣，照電視里演的那樣去布置就是了。他將客廳里的財神像、香爐全部撤下、藏好，因為有學問的人是不會信這個的。還有墻上的胖娃娃貼畫，太俗氣，即便牛精想抱孫子想得頭疼，眼下還是毫不猶豫地把畫摘下來，束之高閣。然后他去銀行取了錢，跑到藝術品店，專挑那種大幅的西洋油畫，一下子就買了四幅，把那個店老板給樂得嘴都合不攏了，直夸他有眼光有品位，太高雅了。

果然，等牛精興沖沖地回家將油畫掛好，立刻感覺到一股高雅、現代的氣息撲面而來。處在這種環境中，牛精不自覺地也高雅起來，連跟老婆說話都不再高音大嗓了。

改變生活環境是第一步，第二步就要改變主人的氣質了。這個難度很大，因為牛精兩口子都沒念過多少書，多年來已養成了一股純正的土包子氣質，想高雅是不可能一下子就高雅起來的，所以只能在關鍵地方盡量做些改變，到時候表現出來，讓親家另眼相看。至于在什么地方改變，這也得有的放矢。于是，牛精打電話給兒子，問小莉的爸媽都有什么愛好。他打算了解對方的愛好和興趣，然后投其所好。

兒子回話說，他也不太熟悉，聽小莉說她爸除了做學問，沒什么特別愛好，只是偶爾下下棋。牛精大喜，說我也好下棋，街坊鄰居沒幾個能殺過我的。兒子說人家下的是圍棋，不是象棋。牛精又問，那小莉媽有什么愛好？兒子說她在學校的閱覽室工作，平常愛看書，應該是喜歡文學。

牛精心中有數了。他放下電話，出門直奔書店，轉眼抱回家一大摞書，有自己用的《圍棋入門》、《圍棋一日會》、《圍棋名局》等，也有給老婆買的《東方文學史》、《西方文學史》、《中外名著大全》等。

牛妻看到這么一大摞書，又聽說讓自己兩個月內讀完，差點驚趴下，急忙向牛精求饒道：“行了，你還是饒了我吧，再說，我平常也沒少看書呀，說不定跟她能聊得來。”

牛精不屑地道：“你看的那叫文學嗎？我警告你，見到親家，你可千萬不要說你平常看什么故事之類的書，省得讓人家教授笑話你層次低、沒品位。”

牛妻愁眉苦臉，叫苦說：“可這么多本書，別說兩個月了，兩年我也看不完啊。”

牛精一想，也是這么回事，只得降低要求，說：“那你就挑幾個重點的作家，到時候你就專門跟親家談這幾個人的作品。老婆，你別皺眉頭，為了兒子，咱們一定要克服困難，迎難而上。”他滿懷斗志地揚了揚拳頭，“加油！努力！”

自此以后，牛精兩口子將其他事情全都丟在一邊，夜以繼日地伏案苦讀，基本達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就差頭懸梁、錐刺骨了。牛妻不禁感慨：老牛啊老牛，當年你念書的時候哪怕有現在一半用功，也早金榜題名、光宗耀祖了。牛精自我勉勵說：現在雖不能金榜題名，但咱是為兒子增光添彩，造福子孫，跟光宗耀祖性質也差不多。

學圍棋光看書遠遠不夠，必須有實戰。為此，牛精不惜血本，專門聘請了少年宮一位圍棋教練為自己做輔導，陪自己下棋。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國慶節越來越近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牛精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的棋藝已有小成。為了驗證成果，他跑到后街跟懂圍棋的劉老師對弈，居然勝出。劉老師大為驚訝，連連贊他棋力不俗，剛學棋水平就這么高，簡直是圍棋天才。他哪里知道，牛精這兩個月下了多少功夫，付出了多少努力啊！

而牛妻也學有所成，張口閉口都是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之類的文學詞匯，走路、說話都溫柔、舒緩多了，即便坐著不動，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書卷氣。

兩口子都像變了個人似的，鄰居們見了，都不敢相認了。

國慶節終于到了，親家登門了！

牛精不卑不亢，文雅得體地將親家迎進客廳，握手寒暄一陣之后，小莉爸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墻壁上的油畫，贊道：“親家，你的眼光挺獨特啊。這幾張畫都是臨摹的世界名畫，一定挺貴的吧？”

牛精暗自得意，剛想炫耀說當然很貴，花了我上萬塊呢，話到嘴邊，一個急剎車又給它生生咽回到肚里。他心說，可不能說錢，說錢顯得太膚淺，太俗了，于是就淡淡地說道：“不算貴，隨便掛著玩的。”他不敢在畫上多做糾纏，怕說起風格、流派啥的露餡，立刻將話題轉移，引到自己精心準備的項目上，笑著問道：“親家，聽說你喜歡圍棋，我也略懂，咱們切磋幾盤怎么樣？”endprint

親家臉上立刻露出驚喜的神情：“太好了，沒想到親家也下圍棋。不過，我的水平太一般，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牛精謙虛道：“咱們切磋一下，互相學習。”

兩人就興沖沖地坐下，擺好棋盤，開始對弈。落子之前，牛精見兒子跟小莉躲到里間去了，小莉媽一個人坐在一旁顯得很無聊，就趕緊沖老婆使了個眼色。

牛妻心領神會，輕咳一聲，優雅地從茶幾上拿起一本書，對小莉媽說：“親家，我最近在看這本《戰爭畫師》，這是雷維特的力作，去年最暢銷的小說。雷維特你肯定知道，他是西班牙當代最著名的作家……”

女親家驚奇地看著牛妻，嘴巴張得足足能吞進一個鴨蛋，顯然，她完全被震住了。

牛妻說了半天，才注意到親家的表情，忙問：“怎么，你沒讀過這本小說？”

小莉媽羞慚地搖搖頭：“大姐，我沒看過。”

牛妻奇怪道：“你不是在大學圖書館工作嗎？那你平常都看什么書？”

小莉媽紅著臉說：“我是在圖書館工作，不過平時不大有時間看書，我只是偶爾在家翻翻故事之類的通俗刊物，主要是消磨時間。”

牛妻一喜，吁了一口氣，剛要說我也喜歡看，猛然記起牛精叮囑自己的話，立刻優雅地道：“我從不看那種沒品位的書，太俗。”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不好，有些刻薄。果然，小莉媽聽了后，臉色變得很難看，回了一句：“是，我這人比較沒品位。”之后，就坐在那里，表情寡淡，一言不發了。

牛妻心中著慌，接下來不知談什么才好，該高雅呢？還是該通俗？她只好將求救的眼光投向了牛精。

此時的牛精正手搖折扇，一派優雅淡定之態。小莉爸還真沒謙虛，水平確實一般，下了不過幾十手，就落了下風，眼見翻盤無望，便投子認輸。

牛精想不到自己如此輕易就贏了大教授，看來教授玩高雅也不過如此，一時得意忘形，不自覺地把街頭贏棋后的那一套拿了出來，嘴里挖苦道：“我說親家，你這棋還真不怎么樣，來，我再指導你一盤，讓你一個馬……不對，那是象棋，哈哈，干脆，讓你五子算了。”

小莉爸面露尷尬，臉色由紅變青，忽地站起來，道：“不下了，不好意思，我們還有點事。”轉頭招呼妻子：“差不多了，咱們走吧？”

小莉媽早就坐不住了，立刻應聲說：“好。”

牛精這才回過神來，見勢不妙，也顧不得優雅了，沖上去一把拉著親家的手，死活不肯放手，苦苦挽留道：“親家，你們不能走啊，有事好商量。”

里屋的小莉聽見動靜，和牛精的兒子一起跑出來，看到這一場面，驚訝道：“爸、媽，你們怎么了？怎么說走就走呢？”

小莉媽拖著女兒就往外走，邊走邊說：“小莉，別浪費時間了，咱們還是走吧。人家這種人家，檔次太高，咱們家可高攀不起。”

牛精兩口子聞言，面面相覷，都傻了眼。刻苦努力兩個月，他們怎么也想不到會是這種結果。

原來，小莉的媽媽只有小學畢業，沒多少文化，在大學圖書館當管理員，平時的工作是整理書架，打掃圖書館衛生。而小莉的爸爸則是大學里的綠化管理員，因為他對那些花花草草如何種植、修剪比較有一套，所以大家叫他綠化大教授。

看到小莉的父母執意要走，牛精的兒子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央求道：“伯父、伯母，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不滿意的？請說出來，我們可以改啊。”

然后又求救地回頭看著自己的爸媽，“爸、媽，你們快說話啊。”

終于，牛精回過神來了，他點頭如雞啄米，哭喪著臉忙不迭地說：“對、對，親家，你們別走啊，我們改，我們改還不行嗎？”

牛妻瞪了丈夫一眼：“裝什么裝，真是自討苦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