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岸邊是新興

王琪

秋風乍起時，我披一身風霜，牽著自己的影子，沿著渭河，從新興鎮最西端的韓家墩，步行至最東頭的渭水峪。岸邊的風景，一如從前。渭水悠悠，日夜不息，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渭水人家，沿河而居，雞犬相聞，祠宇相望，五谷飄香，炊煙繚繞，一派盛世年間五味俱全的生活圖景。

然而，當我站在韓家墩的村頭，遙望河對岸那個出土過秦人戰車馬的毛家坪時，風中仿佛傳來了那首人類最早在渭水岸邊唱響的愛情歌謠：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秦時的渭河一定波濤洶涌，白浪濤天，兩岸蒹葭，郁郁蔥蔥。秋風吹來，渭水揚波，蘆葦浩蕩，蘆花飛舞，關關雎鳩，在河鳴唱。多情而豪邁的秦人，在這片生長詩情也生長愛情的地方，肆意風流，放歌壯美人生。如今渭河還在，渭河人家還在，可優雅的蒹葭去了哪里？絕美的愛情去了哪里？絕世的詩人又去了哪里？

渭河的方向，是時間的方向，亦是新興鎮的方向。這是一條古老的河流，進入甘谷后，被稱之為圉河。圉河鐫刻過古樸典雅的《詩經》，贊美過平土治水的大禹，亦流傳過渡仙橋的傳說，講述過姜太公的傳奇。古老的河流，孕育了新興鎮同樣古老的地域文化。我平庸的目光雖然無法穿透滾滾紅塵，綿綿黃土，領略古鎮那些遙遠而璀璨的歷史風采，但我深深地知道，在這片成熟而神奇的土地里，收藏著古老的文明和深邃的文化。它們守望著這片土地，也滋養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那些至今還保存完整的古遺址，比如在頭甲莊和五甲莊之間的灰地兒遺址，在頭甲莊的尚家山遺址，在頡家村咸溝臺地上的渭陽鎮遺址，在渭水峪村的渭水峪遺址，它們就像一封封從時間那端寄來的信函，承載著馬家窯文化、仰韶文化和齊家文化的秘密，匆匆行走在歲月的路上。那些被新興鎮的農民在灌溉或整地時無意間發現的陶罐、石斧、石刀、玉錐、陶祖、陶屋，像一首首古老的歌謠，平靜地向人們講述歲月的故事和泥土的心事。那些從十字道村劉家山東漢墓中發現的23枚甘谷漢簡，從頭甲村東漢墓中出土的絕世青銅搖錢樹和銅奔馬，從七甲村西漢墓中出土的毛筆、骨尺和母漆器奩盒，從楊家村唐代墓葬中發現的唐三彩鳳首壺，還有那220塊在蔡家寺藏經樓珍藏的明天啟七年（1627）木刻經板，像一棵棵落滿時光塵埃的古樹，攜帶著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展露著歷史的風采和時代的風流。

迎面而來的火車，像一條騰飛的巨龍，呼嘯而過。巨大的聲響，拉回了我恍惚的思緒。不知不覺間，我已來到姚莊。姚莊是甘谷的門面和窗口，隴海鐵路橫穿甘谷，甘谷火車站就設在姚莊，渭河把甘谷分為南北兩半，渭河大橋就建在姚莊，甘谷通往秦安、通渭、隴西的甘秦公路、甘通公路、甘隴公路皆于此交會，東來西去的商人、南來北往的旅者，都要從這里經過，亦首先從這里認識甘谷、感受甘谷。這個古老而繁華的地方，有著青銅一般的底色和尊貴。1700年前，被后秦皇帝姚萇追謚為景元皇帝的姚弋仲，就安葬在這里，并“置園邑五百家護陵”?，F在的姚莊人就是當年五百護陵人的后裔。作為皇族之后，姚莊人在這塊風水寶地，以獨有的強悍和果敢、忠誠和機智，讓姚莊的商業文化獨樹一幟，獨留芬芳。《甘谷縣志》中說，早在清同治時，這里就設姚家集，店鋪林立，異常熱鬧，茶樓酒肆，坐賈行商，小攤小販，應有盡有。時至今日，每天往返于姚莊的行人客商，依然摩肩接踵，絡繹不絕。

穿過姚莊熱鬧而喧囂的背景，我選擇在渭河風情線的涼亭里，小坐片刻。憑欄遠瞧，遠山如黛，近水無波，天高云淡，水光瀲滟。悠悠渭河，拉長了我綿綿的思緒。曾記否，多少個黃昏，多少個月夜，我漫步渭河，讓渭河之水流過我的胸膛，融進我的血液。當然，行走在這條路上的人，不止我一人，還有自古及今成千上萬的新興人。那在光陰的屋檐下，用一顆熾熱的心，把泥土變為童話和詩歌的人，是新興鎮土橋村脊獸大師張海和他的傳人們嗎？“大獸”世家 ，一門數代，癡情不改，嘔心瀝血，讓甘谷脊獸這種代表地域文化的傳統之樹，依然蔥蘢在渭河岸邊。那站在歲月的硯臺前，潑墨揮毫，舒卷煙云的人，是新興鎮魏家村人魏紹武嗎？這位歷經滿清、民國、新中國三個時期的當代著名愛國民主人士，閱盡滄桑，飽經風雨，用濃淡的筆墨，抒發胸中的塊壘，以高古的書法，記錄時代的風云。那在花的海洋里，恣意揮灑，肆意風流的人，是被人譽為“西北月季大王”的姚莊村農民姚天基嗎？他把一生的心血與光陰，都傾注于月季，付之于月季，不僅讓甘谷月季成了致富一方的產業，更讓甘谷月季走出家門，走向全國，遨游世界。

一片怒放的月季，熱情洋溢，長歌盛世太平;一畝鮮艷的辣椒，穿紅著綠，抒寫歲時風流。

一波又一波的夢境，如眼前的渭河之水，滾滾而來。走過新建的渭河風情線，跟著流淌的渭河自由行走。我喜歡這樣的行走，無拘無束，素面朝天，好似卸了裝的演員，沒有負累，無須表演，人如天上白云，心似風中蘆葦。走過的是風景，丈量的是風情。“土橋子的瓦渣雙碾子的泥，史家坪的秀才多如魚。”最是這古老的民謠能夠反映民情。古時秀才如過江之鯽的盛景，今人只能以景仰之情深深懷想。然而，新興人對于文化教育的重視，卻如腳下的渭河一樣源遠流長，綿綿不絕。如今由吳鴻清教授發起并主持的全國第一個教學改革實驗班“伏羲班”，讓新興鎮崇文尚武的古風，更加清澈悠揚。站在渭河邊，遙望那一片片掩映在綠樹叢中的古村落，那些后檐墻極高、單面斜坡的“凸”字形獨特建筑，深刻地反映著新興人尊老愛幼、長幼有序的儒家文化。即便再簡陋的門楣上，也會鐫刻上“耕讀弟”三個莊重的大字，不是附庸風雅，不是裝腔作勢，而是真誠的向往，由衷的期待。推開厚重的木門，步入廳堂，不管貧窮還是富有，廳堂之上都展掛著一幅字畫，半軸山水，彌漫在古老宅院里濃郁的文化氣息，讓人如沐春風，如坐春雨。而享譽隴上的甘谷二中、甘谷六中，更是將這種文化景觀在時代的春風化雨中推向了極致，每年都以驕人的錄取率將農村鄉級中學的文化品位放置到一個令人矚目的位置，讓所有從事教育、崇尚文化的人心生溫暖。

天色暗淡了下來，而我在不知不覺間，已來到新興鎮最東頭的渭水峪。遠處傳來蔡家寺悠悠的鐘聲，不知驚醒了誰塵世的迷夢，又喚醒了誰迷失的腳步。眼前一河悠悠渭水，繞過形似姜尚垂釣的山頭，流過渭水峪峽口，流向麥積，奔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