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林帝浣

這里有屬于大山的閉塞與窮困，也有專屬于長角苗族的精湛手藝，以及它們?yōu)l臨消失的無奈。

許多人向往大山里的隱居生活。然而，真正的山中生活，其實并非我們想象中的那樣。

一連數(shù)日的山間暴雨，清晨的濃霧沖過村莊，蔓延在青翠的群山之間。

這里是貴州西部地區(qū)，織金與六盤水交界處的阿弓鎮(zhèn)化董村。深藏在萬山之中，交通閉塞，幾乎無外人過往。這里卻隱居著最后的長角苗部落。說是隱居，是因為直到上世紀(jì)90年代，這里都未被世人所知。

挪威的博物學(xué)家約翰·杰斯特龍，就像當(dāng)年的斯坦因一樣，在貴州的崇山間探險，得以遇到這一支隱秘的苗族部落。苗女們頭上的裝飾，讓他驚喜贊嘆，就像“頭頂著月亮”，有“殿下般尊貴的氣派”。因為他的發(fā)現(xiàn)，長角苗部落才開始受到外界的關(guān)注。

繁復(fù)服飾 只為記得來時的路

2015年的初秋，去往織金的這趟行程，是為了尋訪這個最后的長角苗村寨，做一些人類學(xué)的田野調(diào)查工作。這是一次艱苦的拍攝過程，但能夠記錄這一支苗族獨特的民俗民風(fēng)，卻讓我們興奮不已。

化董村，可能是貴州乃至全國最貧困的地區(qū)之一。對于一個都市里來的外人，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村寨里生活會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四五天沒洗澡，沒床睡，還經(jīng)常被山里突如其來的暴雨淋得渾身濕透。為了吃塊肉，要爬兩小時的山路去趕6天才有一次的集。到最后發(fā)現(xiàn)，用煮熟的整只土豆蘸干辣椒吃也挺美味。

在我們看來如此艱難的環(huán)境里，長角苗人卻世代樂居于此。

由于缺乏詳盡的文字記錄，他們的故事只能一代一代口口相傳。為我們講故事的獨居老人是村寨里的最長者。老人和牛羊一起住在土房里，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搬個凳子，坐在門口，看著山間的云起云散。飯前飯后，偶爾吹一曲蘆笙或三眼簫，樂聲嗚咽低沉，至漸不可聞。

由于語言不通，和老人的聊天需靠年輕人的翻譯才能勉強(qiáng)聽懂大概。

零零碎碎聽來，這個村莊的故事大概是這樣的：兩百多年前，為了躲避清朝初年平西王吳三桂的“剿匪”事業(yè)，他們的祖先跋涉千里，來到此地躲藏隱居。那時的長角苗人主要以狩獵為生，不論男女老少，人人使得一手好弓弩。如今野獸漸少，弓弩和苗女們頭上的長角一樣，慢慢地成為了裝飾品。耕種山里貧瘠的土地，收獲土豆和玉米這兩種作物，成為他們唯一的謀生手段。

至于故鄉(xiāng)，已經(jīng)記不清了。他們沒有文字，為了記事，祖先們每翻過一座山，就在衣裙上畫一座山，每涉過一道水，也畫一道水。

這樣做，是為了記得來時的路。

就這樣，不知道走過了多少山水，描繪了多少花紋，才形成了今日長角苗人身上繁復(fù)華麗的服飾。最終，他們在大山里住下來了，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則慢慢成了傳說。

一針一線 親手繡出珍貴嫁衣

這個倔強(qiáng)而美麗的民族，之所以取名為長角苗，正是源于苗女們頭上巨大的頭飾。一支長角木梳，亡故祖先的頭發(fā)，再加上黑麻毛線，盤成了約翰·杰斯特龍口中這個驚艷而沉重的“月亮”。

大山里的生活，除了鹽巴，一切都靠自給自足。所以，從很小的時候開始，長角苗的女孩們就要開始勞作。用木桶背水上山，用稻草制成針線包，沒有特別的教育，許多農(nóng)活都是自然而然學(xué)會的。但是，再艱苦的環(huán)境也阻擋不了人們對美的向往。所以在農(nóng)作之余，女孩們五六歲就開始學(xué)繡花，八九歲便操持著學(xué)習(xí)蠟染，可謂多才多藝。

拍攝間隙在村寨里閑逛，偶遇幾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她們都有好聽的苗族名字，分別叫做猜女、綿若、花作和?，帯榱松蠈W(xué)的需要，她們又有了自己的漢文名字，分別叫楊紅中、楊梅、王芬芬和楊小福。

這群歡天喜地的小姑娘，即便頭頂沉重的頭飾，行走起來卻照樣昂首挺胸、輕盈靈動。同樣吸引人的還有她們身上華麗的傳統(tǒng)服裝。粗略地看，每個姑娘的服裝都一樣，但其實每個人身上衣服的繡花卻有不同，都是一針一線繡出的杰作。難怪寨子里的老人說，光憑衣服就知道是哪家姑娘的女紅。

自懂事開始，媽媽和奶奶就開始傳授她們?nèi)绾畏N麻搓線，怎樣勾針引線，以及畫圖蠟染的技巧。胖胖的?，?，雖然才十歲，已經(jīng)能徒手畫出繁復(fù)的蠟染圖案；愛吃零食玩跳繩的花作，可以用一個暑假繡出一件圍腰；她們最喜歡的還是做蠟染，經(jīng)常把小手在板藍(lán)根的染缸里弄得漆黑。對村寨里的“猜女”“綿若”們來說，這既是玩耍，也將是能使她們獲益終生的天賦技能。

這些技藝，都將匯集到一件嫁衣上。要完成這件精美的衣裳，姑娘們要耗費(fèi)掉生命中最美好的五六年時光。平繡、挑花、堆繡、鎖繡，蝴蝶、飛鳥、圓點、浮萍……千針萬線，色彩斑斕。這件嫁衣，是姑娘們一生最珍貴的東西。她們說，就算餓死也不會拿去出售。不過，這套刺繡盛裝卻只能在苗女們一生之中很短的時期內(nèi)穿著：也就是從婚禮當(dāng)天到第一個小孩出生之后，這身衣服就必須壓箱底了。再往后，就只能穿平常刺繡或蠟染的服裝。

然而，制成一件蠟染的衣服，同樣是一個漫長的手工過程。這樣的過程只會在自給自足的山里才有存在的意義，也花得起這樣的時間。

因而，慢慢地，在不需要盛裝出席的尋常日子里，山里人也漸漸開始穿起廉價的流行服飾。而需要花費(fèi)大量時間，傾注大量心血的傳統(tǒng)制衣方法，只怕是要在長角苗人的生活里慢慢消失了。

低沉婉轉(zhuǎn) 大山里的獨有簫聲

在化董村，幾乎每個晴朗溫暖的晚上，都能聽見三眼簫的悠悠樂聲，在村頭地角、林下田間回蕩。

三眼簫是長角苗特有的樂器，苗語稱之為“搟冉”。有這樣一首歌謠，表達(dá)了長角苗人對三眼簫的感情：“搟冉有七節(jié)，七節(jié)三個眼；搟冉說不盡心頭話，把它折斷當(dāng)柴燒?！比酆嵉臉仿?，就是他們對生活、對情感、對人生發(fā)自內(nèi)心的傾訴。如果是連三眼簫都表達(dá)不出來的情感，言語也就顯得多余了。

制作三眼簫的材料很簡單，就是當(dāng)?shù)卮孱^田間常見的金竹。但要做出一支上好的簫，則要耗費(fèi)無數(shù)心血。王洪權(quán)是村里制作三眼簫的高手，在他家空蕩蕩的大廳里，放著一個裝飾花紋異常精美的老木箱，箱子里是他最珍惜的寶貝：祖祖輩輩制作流傳下來的頂級三眼簫，以及他自己做得最滿意的三四支。

雖然只有三個音孔，這簫卻能演繹出中國民樂中宮、商、角、徵、羽的五聲音律。簫的長短也根據(jù)竹子的長短而變化，并無固定標(biāo)準(zhǔn)，帶著強(qiáng)烈的制造者的個人風(fēng)格。所以，每支簫的樂聲都是獨一無二的。在經(jīng)過長期的吹奏摩挲后，也都附帶了主人的靈性和感情，成為長角苗人最寶貴的珍藏。

作為村寨里三眼簫吹奏得最好的人之一，王洪權(quán)和另外5個三眼簫吹奏者一起組成了“三眼簫組合”，曾代表貴州登上了CCTV全國青歌賽的舞臺。一曲《莫扯鮮花別處栽》，把苗族祖先遺留下來的三眼簫情歌演繹得精妙絕倫。

三眼簫的獨有簫聲跟隨著這個組合飄揚(yáng)到了大山之外，讓央視大舞臺上的評委、專家嘖嘖稱嘆。但組合的明天會是怎樣？王洪權(quán)顯得有點迷惘，“現(xiàn)在30歲以上的多少還有人會點，年齡小的，就基本沒人會了，怕將來要失傳?！?/p>

王洪權(quán)的鄰居里，有個小伙子叫熊朝江，遇見他時，正在房間里獨自彈奏吉他。他今年考上了銅仁學(xué)院的建筑系，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考上大學(xué)的年輕人之一。相對于三眼簫，熊朝江更喜歡吉他和羽泉樂隊?！皫?，時尚！”他對吉他十分癡迷，渴望以后有機(jī)會組建一個吉他樂隊。“大學(xué)畢業(yè)后，還會回到村子嗎？”熊朝江自己也不知道。其實，從內(nèi)心的想法來說，熊朝江還是很想回來，“不過如果回來沒什么事做，學(xué)的專業(yè)用不上，那在村子里呆著也沒太多意義。”

王洪權(quán)現(xiàn)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正在上小學(xué)的兒子能盡快成為吹奏三眼簫的高手。然而，小朋友似乎對隔壁哥哥的吉他更感興趣，經(jīng)常跑去跟著大喊大叫，唱搖滾歌曲。

在山里的短短幾日，也算體驗了一把拋棄手機(jī)的生活。村里大部分地方都沒有手機(jī)信號，然而年輕人還是紛紛用起了智能手機(jī)。世界在被迅速拉平，曾經(jīng)與世隔絕的地方，現(xiàn)代化的影響正在飛速滲透。這是好是壞，還真是說不清。

只覺得，“回歸山野”的隱居理念如今大行其道。然而，真正大山里的隱居，只是為了生存，從清晨到深夜的辛苦勞作；是一日三餐永無新奇的清水煮土豆蘸干辣椒面；是日復(fù)一日地背著柴火和草捆走幾十里的山路。

哪有什么禪意，哪有什么小清新。

告別村寨前，我們登上山頂，在巫師祈神求雨的祭臺上，喝了幾大牛角杯的烈酒。三眼簫的樂聲嗚咽低沉地徘徊在大山的云霧間，似乎是在為我們送行，或許也是為飄蕩在外的大山的孩子，指引著回家的路。

這個曾經(jīng)與世隔絕的地方，或許也將慢慢與世俗融合。傳說或許終成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