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竺安

1994年,于我的人生來說,是一次重大抉擇,經考核、試用,進入上海《勞動報》,成為一名記者;1994年,于全國勞動者來說,是一次重大利好,新中國第一部以維護勞動者合法權益為宗旨、全面規范調整勞動關系的基本法律《勞動法》頒布實施。
20年彈指一揮間,作為一名勞動維權記者,我撰寫編輯了數百篇批評報道,并多次獲獎;而我國勞動法律法規在此期間迅速發展,形成相對完整的系列。作為見證人和參與者,我與《勞動法》共同經歷了勞動關系變化的四個時期。
蠻荒時期:法不為眾人知
1990年代初,改革開放逐步深入,國家賦予企業越來越多的用工自主權,社會上要求制定《勞動法》的呼聲越來越高。在1989年的全國政治協商會議上,原全總副主席陳宇等20余位政協委員聯名質問:“野生動物有保護法, 高級動物的人怎么沒有保護法?”迫切至此,1994年7月5日,歷經30余稿的《勞動法》終于正式頒布。
《勞動法》施行之初,我所在的報社針對欠薪,會在春節時開設熱線,作為接聽者之一,每次拿起電話,我都冷汗浹背。因為不懂法律,只能把每天打進的數百個投訴電話內容記下來,轉到市總工會法律部,請律師解答。
有一次,我接到一封匿名投訴信,說某區一家合資三星級酒店為了逼走5名中方員工,把他們“囚禁”在地下室。我調查后得知,這些職工年過40,都是國企轉制過來的,工作中沒有過失,但酒店為了卸包袱,以莫須有的罪名,把他們逼入地下室“反思”。我問職工是否懂得依據《勞動法》維權,他們搖頭。
證據到手后,我找到資方總經理核實。總經理認為這些職工賴著不走,他才采取“特別”措施的,至于支付經濟補償金,總經理認為是胡鬧。我拿出《勞動法》,翻到相關條款請他瀏覽。總經理卻說:“我按慣例在做,你不要與我說什么法不法的。現在有多少企業在執行《勞動法》?”
我在調查撰寫報道期間,可以說“受盡折磨”,由于不懂法律,我多次討教專業人士,一部《勞動法》幾乎翻爛,文章改了又改,發表后,引起社會反響,有關部門介入,根據《勞動法》企業違法解除勞動合同,給予經濟補償金或恢復勞動關系的條款,維護了5名職工的權益。
從當時的情況來看,除了少數專家和律師,社會上懂《勞動法》的人不多,企業與職工也沒有重視,特別是職工,一旦發生爭議,基本都是找組織或找領導,很少有人嘗試憑《勞動法》走法律途徑。盡管當時的新聞洋溢著對《勞動法》出臺的喜悅和希望。
1990年代初,我國發展市場經濟體制的目標剛剛確立,《勞動法》難免帶有計劃經濟烙印,但起草法案的原則明確:向勞動者傾斜,突出維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打破所有制的界限,所有用人單位一律平等適用。這也成了此次維權中我可以理直氣壯拿出《勞動法》說事的依靠。任何秩序的建立都是從無到有,《勞動法》構筑了中國勞動法律的框架,結束了中國勞動關系調整領域無法可依的局面,其長遠意義也在此。
叢林時期:弱者無奈
有一次,我接到一個舉報電話,說上海市郊有家企業使用13歲的“童工”。根據《勞動法》企業用工規定的相關條款,童工是禁用的。可“童工”說自己18歲,問他讀書學校等問題,他又回答不上來。
我打電話給勞動部門,請求派勞動監察人員前來。男孩承認了一切,但勞動監察讓我回去,說他們要等男孩父親取身份證來。很快,我接到勞動監察的電話,說男孩父親改口,咬定男孩18歲,身份證丟了。我指出:做骨齡測試或發函致男孩原籍派出所調查。謹慎起見,我以疑似“童工”為題,寫了批評報道。
事后,老板找到我訴苦,這位“童工”母親患重病,父親是個流動攤販,他可憐這一家,才收留男孩的,他并不清楚童工禁用。對于最應該了解《勞動法》的人群來說,他們有的處于強勢,不愿遵守;有的為了生存,只得忍受。這就是叢林時期,一方靠野蠻攫取獲取利潤最大化,一方為了生計只能俯首帖耳。《勞動法》明確規定了勞動者的八項權利,作出了“訂立無固定期限的勞動合同”的制度設計,都充分考慮到我國勞動力供大于求,勞動者勢單力薄、易受損害的實際情況,但勞動者若自己不主動爭取,甚至配合企業,這部法律可真要束之高閣了。
劣幣時期:企業魔高一丈
《勞動法》施行10多年,企業已經懂得規避明顯的嚴重侵權,有的企業甚至聘請了專業律師建立了法務部處理勞動事務或糾紛。但對職工來說,因為沒有專業知識,常常陷入有理說不清的地步。
有一家國企酒店,與一個在庫房工作的女職工簽訂了無固定期勞動合同。有一次,部門領導要求她寫賬,她與領導交涉,認為這活不是她工作職責范圍,盡管如此,她還是完成了任務。
不料,隔天法律顧問拿來一份調整工作崗位通知,要求她去客房擔任服務員,如果不去就算曠工,并要她簽收。女職工不同意,簽收后仍在原崗位上班。
數日,單位發出解除勞動合同通知書,女職工不服,通過法律途徑維權。結果,從仲裁、一審到二審,她全部敗北。
我把這一時期定義為劣幣時期。因為劣幣的泛濫,導致良幣“寸步難行”。但在艱難中,我依然看到了曙光,因為多數職工發生勞動爭議時,不再“哭鬧吵”,而是訴諸法律。雖然與“武裝到牙齒”的企業角力,他們輸掉了官司,但相信《勞動法》,相信法律賦予他們的權利,已經成為共識。
博弈時期:帶錄音筆工作
《勞動法》在內容上覆蓋了勞動關系的各個方面,但很多規定都是原則性、概括性的,這就需要制定與其配套的各項法律法規。2008年,繼《勞動法》之后,又一座里程碑式的法律《勞動合同法》頒布并施行,它是《勞動法》的深化和延續,也是《勞動法》的姐妹篇。
《勞動合同法》最大的意義,一是出臺前的全民大討論,使法未頒布全民已學法;二是引入了懲罰條款。不簽勞動合同,企業支付雙倍工資;違法解除或終止勞動合同,支付雙倍補償金……難怪一些違法企業至今視該法為眼中釘肉中刺,想盡方法詆毀。而一些學者專家,不知何因,也跟著鼓噪。
我們必須承認,懲罰帶來了一些負面效應。曾經有一位女性辦公室主任找我投訴。工作期間,她為了以后的維權,一直在搜集證據,哪怕老板請她陪客戶,她也拿著手機錄音以證明自己在加班。被辭后,她提出的訴求多達20項,總金額近千萬元。她說,打了再說,反正多寫訴求可能少裁判,但少寫不會多給。
近年來,全國勞動爭議案急劇上升,也許跟這種心態有關。在反對這樣心態的同時,也應該看到,我們已身處博弈時代。當勞動者從任人宰割到相對平等地爭權,當法律途徑維權成本降低,當每個勞動者都知道拿著手機錄音取證,當更多的職工敢對老板說“不”,這難道不是社會的進步,不是社會法治的進步?
我認為,這就是20年來《勞動法》頒布實施的意義和成果。
但作為一個維權記者,我卻因病退出了一線。
責編/王歡 ? wh@lnddgr.cn
《勞動法》的一波三折
1956年,勞動部根據黨中央指示成立小組,做起草《勞動法》的準備工作,不久卻在“大躍進”等極左思潮干擾下夭折;
1979年初,國家勞動總局和全國總工會等開始了第二次《勞動法》的制定,草案雖然在1983年7月經國務院常務會議討論通過,卻因在很多問題認識上難以統一而再被擱置;
1990年,《勞動法》第三次起草工作啟動。1991年,《勞動法(草案)》再次報送國務院,因經濟體制改革的市場取向不甚明確,《勞動法》的立法原則難以確定,未提交國務院常務會議審議。不久,黨的十四大確立了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勞動法》的立法原則由此明確。1994年,《勞動法》經第八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八次會議審議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