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仲裁

明非

9月的第一天，9點，沈陽市和平區仲裁院處理的第一個勞動爭議案件是張永強與深圳明吉吉物業責任有限公司和平分公司（以下簡稱明吉吉）的糾紛。

43歲的張永強個頭不高，黑黑瘦瘦，不停地卷著手里的資料，然后又打開，用力鋪平。被訴人座席空蕩蕩，仲裁員進來，“半個小時后不來，算被訴人缺席。”

走到這一步，并非張永強所愿。從國企下崗后，張永強打過很多工，修過鎖、送過快遞，這些公司無一完全遵守《勞動合同法》，但只要過得去，他都“忍”了。這一次，張永強在明吉吉當了4個月保安后，他的小宇宙爆發了。因為平日里就很歧視保安、保潔的主管在他對工資提出質疑時說：“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滾。”張永強心里憋屈，沒喊沒鬧，“那我不干了。”他準備把所有的不滿意拿到仲裁庭上，體面地討個公道。

今年1月14日，張永強應聘到明吉吉后在盛京醫院滑翔院區當夜班保安，下午5點上班，早上7點下班，隔天一上，即保安圈里流行的上14個小時歇34個小時，雙方口頭約定月薪為1800元。第一個月張永強請了一天假，被扣了150元，之后又請一次假，又被扣了150元。張永強找到經理助理，得到的解釋是：多扣部分屬于滿勤獎。

張永強決定申請勞動仲裁，和他一起辭職的還有27歲的曹建南。曹建南問張永強告公司可以得多少錢。聽說加上沒簽勞動合同的補償有一萬左右，他忐忑了，仲裁一下子就能成？

我國目前對勞動爭議的解決實行 “仲裁前置，一裁兩審”的體制。就是說勞動爭議發生后，必須先經過勞動仲裁，否則不能向法院起訴，即使起訴法院也不受理。如果對仲裁結果不滿或者當事人不執行裁決書的，當事人再到法院起訴或者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張永強希望在仲裁這完結，畢竟上法院打官司既耗人力又耗物力。

仲裁也需要一點兒付出。2008年5月1日，《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取消了仲裁收費，這之前敗訴方需承擔300元的仲裁費。許多勞動者擔心仲裁不成還搭錢，便主動放棄了利益訴求。熟悉勞動仲裁的老王回憶，當時申請仲裁的人一下子排隊了，以前就零星幾個。許是積壓得太多，全部涌出來。時間延續到現在，老王說人又少了，“光一個企業工商注冊信息資料就難倒多少人啊。”的確，這個資料需要申訴人自己到企業注冊的工商局檔案管理部門調取復印。

張永強騎著自行車來到沈陽市和平區工商局，交了兩元錢后，居然沒有查著，說是注銷了。輾轉到市工商局，張永強的兩元錢沒白花，查到了明吉吉的信息資料。“以前查一次資料50元，打工的有幾個能舍得？”

證明自己與企業存在勞動關系的材料，張永強早就準備好了。這個簡單，到銀行把企業給自己發工資的水單打印出來就行。“別忘了讓銀行蓋章，正常都給蓋，萬一遇上迷糊的，就提醒一下，不然還得跑一趟，耽誤事。”

資料全了，可以立案，但聯系被訴人時又遇到障礙。仲裁員按照企業工商注冊信息資料上的電話打過去，沒通，讓張永強提供其他號碼。仲裁員告訴張永強，如果電話通知不成，可以郵寄仲裁申請書；如果郵寄再收不到，就只能移交法院了，只有法院可以調取個人檔案。沒辦法，張永強只好回單位找以前同事幫忙，聯系上了明吉吉法人。

7月17日，張永強與明吉吉的勞動爭議正式立案。《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規定仲裁庭裁決案件，應當自仲裁委員會受理仲裁申請之日起45日內結束，案情復雜的最多可延期15日。

從立案到開庭，張永強正好用了45天。

45分鐘后，兩個年輕女孩敲門，打斷了正在陳訴的張永強。女孩說自己是明吉吉的人資部主管，受法人委托出席仲裁庭。張永強本想說遲到半個小時該算缺席，但仲裁員讓她們進來，輕責幾句，張永強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對于張永強的四點訴求：未簽勞動合同補償雙倍工資；補繳五險；支付加班費；返還多扣的工資，被訴人不認可，并一一舉證。有張永強簽名的勞動合同，放棄繳社會保險的單子，考勤記錄。還說約定工資是1300元，之所以張永強的銀行水單上會有1600元，那是支付了加班費的。

顯然，被訴方準備充分。張永強急了，情緒稍有激動，“勞動合同最后一頁的簽名是我簽的沒錯，但那是當初讓我簽的入職通知單，合同是后裝訂的，而且封面、合同里的簽名都不是我簽的。勞動監察部門還因為明吉吉沒跟我們簽合同，對它作出過處罰。”仲裁員告訴他這是打官司呢，嘴上說沒用，必須有證據。張永強手足無措。

旁聽席有人支招，“讓員工簽名放棄繳保險違法。”張永強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這個本身就是違法的。”仲裁員提醒旁聽席不是代理人，不要講話。調解室里只剩張永強無力的質證，“假的，被訴人造假。”立案之初，老王跟他說99%能成。眼下的情況，張永強始料未及。

《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規定特殊情況下（追索勞動報酬等不超過當地月工資標準十二個月金額的爭議；工作時間、休息休假、社會保險等方面的爭議）的仲裁裁決為終局裁決。原本以為此次仲裁必勝，就此終局的張永強憂心忡忡，因為仲裁庭上無法鑒定證據真假，只有去法院。

仲裁員調解，張永強堅持訴求，被訴方只愿意補繳保險。庭后，首席仲裁員將與另外兩名仲裁員合議，大約10日后下定裁決書。

走出調解室，張永強的腦袋一下子清楚許多，“沈陽市最低工資是1300元，這個價格能招到保安嗎？”“1月份和4月份的考勤表一樣新，這合理嗎？”他去勞動監察部門要曾處罰明吉吉的單據，工作人員沒有提供。張永強越來越沒把握，很簡單的案子，怎么變得這么復雜？他以為在仲裁庭上能體面地討個公道，沒想到竟如此狼狽。如果可以直接上法院，會不會好一點？

老王起訴單位未發采暖費的案子，就直接到了法院，因為有明確規定，采暖費、住房公積金、精神損失賠償不屬于勞動爭議仲裁的受理范圍。沒想到，法院讓他找仲裁開具不予受理通知書，才給立案。在老王看來，這實在沒必要，既浪費國家紙張，又浪費老百姓的時間。

說起勞動仲裁，老王對它又愛又恨。之前，老王就是在勞動仲裁庭打贏了與單位關于加班費的爭議，但因為退休上的分歧，老王再次怒告單位未簽勞動合同，索要雙倍工資。“我承認這里有賭氣的成分。”老王狡黠一笑。事實上，單位與他簽訂了勞動合同，但單位管理不嚴，極有可能丟失，老王賭單位拿不出合同來。仲裁沒有受理，理由是“申請人的仲裁請求不屬于勞動（人事）爭議范圍”。和張永強的緊張相比，老王從容得多，據理力爭。仲裁員說他的訴求是賠償不是工資，老王反問他不是工資為什么叫雙倍工資？仲裁員知道遇上“刁民”了，關上門不理。老王連敲帶踹，惹來保安，他又悄悄撤退。老王承認自己耍了“陽謀”，但對于不予受理通知書上的拒絕理由包括“其他”不滿，“什么叫其他，其他就是隨便找個借口都可以不予受理。”

交了10元訴訟費，老王終和單位對簿法庭。一見單位拿出勞動合同，老王立馬撤訴。工作人員按規定又退給老王5元錢。這樣的折騰讓法院既苦悶又無奈，如果仲裁能受理，他們該少了許多麻煩。

仲裁也有苦衷，老王剛剛通過仲裁拿到了比6年工資還多的加班費，現在又來，有完沒完？

“我也不愿意浪費國家資源，如果能在仲裁那把好關，事情就簡單多了。”老王所想的簡單，對現實的仲裁機構設置來說并不容易。在我國，光勞動爭議仲裁制度本身，就走過了建立、終止和恢復的歷程。仲裁員數量不足，素質參差不齊也制約著仲裁的作為。

張永強一邊不安地等待著裁決結果，一邊在老王幫助下為可能進行的訴訟做準備……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