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作為文化最好的載體既能抽象地反映出作者的文化體驗、文化理想、審美追求,也能具象地展現文化信息的微小細節。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在對端木蕻良的小說創作進行考察時,人們經常從端木蕻良的身世背景出發,出身于地主家庭,對地主與農民之間的矛盾,以及農業生產方式下人們對土地的重視來解讀端木蕻良小說中濃郁的土地情結,然而,很少有人重視草原文化對端木蕻良的滋養,對于小說家內在氣質的熏陶,草原文化成為端木蕻良小說中一筆無法揮去的色彩,潛在地營造著小說的氛圍。憑借著自己對草原文化的自覺體認創作了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大地的?!?,以及短篇小說《遙遠的風沙》、《渾河的激流》、《早春》、《鴜鷺湖的憂郁》等等,這些小說都以草原和故鄉東北為背景,將草原這一外在自然空間和特殊地理環境中生長的人的生存方式和情感心理方式揭示出來,真實確切地表現出草原人民的風俗習慣、社會背景、意識心態、民族精神和文化心理素質,特別展現出草原人在民族與階級的雙重壓迫下的災難和戰斗。在他的作品中大草原遼闊壯麗,充滿著原始和野性之美,端木蕻良對于“草原”與“土地”的處理方式是不同的,表現 “草原”時經常以長鏡頭的拉伸,廣角的視域宏觀地呈現,而對于農耕的“土地”則慣用于近鏡頭的放大,微觀、具體而嚴整地審視。作為地主家庭長大的端木蕻良對“草原”和“土地”的審美距離是不可能相同的,對于“土地”的在乎更是受自身生存的經濟文化環境、家庭氛圍的影響,而對“草原”的關照源于東北草原文化的世代滋養,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流露。草原文化對端木蕻良創作的作用和影響在其代表作《科爾沁旗草原》中體現得尤為典型。
草原文化底蘊的滋養
端木蕻良一向崇尚“曠野、草莽、大海、強盜、狼、毒蛇、蝎子、野生的東西”,他的剛健雄渾的風格和“野性思維”與東北草原文化的底蘊是分不開的。東北草原區位于黑龍江、吉林、遼寧三省和內蒙古的東北部,分布在東北平原的中、北部及其周圍的丘陵地區,以及大、小興安嶺和長白山脈的山前臺地上,呈“馬蹄”形。東北文化的主要根基源于草原文化,是與農業文化相對應的中國文化的主體之一。關于東北歸屬于草原文化區這一點上,司馬遷早在《史記·貨殖列傳》中就以碣石——龍門一線劃分出了北方草原游牧文化區和中原農業文化區。從經濟地理的角度上,從東北松嫩平原西部→遼河中上游→陰山山脈→鄂爾多斯高原東緣(除河套平原)→祁連山(除河西走廊)→青藏高原東緣劃一條線,此線以西以北的廣大地區,包括內蒙古、甘肅、寧夏、青海、新疆、西藏,以及黑龍江、吉林、遼寧、四川的一部分為草原文化區。①此線以東以南則為農業文化區。而從人文地理的角度上,“戰國以來,我國各民族所建立的政權界線,與自然區、經濟區界線非常契合。秦、趙、燕長城正是東部季風區和西北干旱區的分界,這條界線既是華夏政權與游牧民族匈奴的分界,又是農耕區與畜牧區的分界。”②東北地區民族成分較多,其中的鄂倫春、柯爾克孜、達斡爾、赫哲、蒙古、朝鮮、滿、回等各民族在歷史上都是“逐水草而居”,以游牧狩獵為主要生活方式。游牧狩獵的生產方式對社會文化的內蘊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東北的草原文化有著得天獨厚的歷史積淀。無論從自然條件方面,東北地處偏狹,大小興安嶺、長白山環抱,還是人為因素的作用,從明朝修建的防御工事山海關抵御游牧民族入侵,再到滿清入關后,為保護“龍興之地”不被破壞阻止關內人員出入的禁令都保持了東北地區相對封閉的地理環境,為草原文化的發展提供了穩定的時空領域。
端木蕻良的家鄉是位于遼寧省最北部的昌圖縣,是東北草原與內蒙古草原的交界地,在歷史上屬于科爾沁草原??茽柷咂觳菰浅杉己狗饨o其弟哈布圖哈薩爾的領地??茽柷咂煊钟勺笠砬捌?、左翼中旗、左翼后旗三部分組成,昌圖縣屬于左翼后旗。昌圖在歷史上一直被視為邊外之地,清朝定都北京后實行封禁政策,四處修筑柳條邊墻防止內地居民遷徙。昌圖即是蒙語“常突額勒克”前兩字的諧音,意為綠色的草原。人類學家經常用環境來解釋文化的起源和變化,在人類學的各個階段上,無論是環境決定論,還是環境可能論,抑或是目前最為流行的文化生態論,草原環境已經與草原文化的形成和發展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人類學家丁·斯圖爾德認為環境和文化之間是“辯證的相互作用……或謂反饋或互為因果性?!雹鄱四巨荚f:“跟著生的艱辛,我的生命,是降落在偉大的關東草原上。那萬里的廣漠,那紅胡子粗獷的大臉,哥薩克式的頑健的雇農,蒙古狗的深夜的慘陰的吠號,胡三仙姑的荒誕的傳說……這一切奇異的怪忒的草原的構圖,在兒時,常常在深夜的夢寐里闖進我幼小的靈魂,……”④出生和成長于草原,置身于草原文化氛圍濃厚的地域空間之中,草原文化自然深深地根植于端木蕻良的潛意識之中,成為了一種與生俱來的種族記憶和集體無意識,在草原文化的物質和精神場域中,端木蕻良形成了獨特的文化體驗,并以創作去體味和踐行草原文化,表達他對社會、人生、文化傳承與發展的認知和思考。端木將目光鎖定在科爾沁草原之上,對東北草原在時代更迭中經歷的混亂、動蕩、變革,以及草原文化經歷的沖擊、擠壓和演進進行了獨到的個人闡釋。
草原文化對人的精神塑造
人作為文化的主體和最能動的因子,既是文化的創造者,同時也受著文化侵染和塑造,成為文化的傳承者和演繹者。文化主體的思想,性格,心理趨向直接反映了文化的內在因素。由于端木蕻良自身對草原文化的深刻體認,也使得他能夠將草原文化因子水乳交融地呈現在小說創作之中,特別是塑造了大山、老北風等能夠體現草原文化氣質的典型人物。他們在端木蕻良的心中具有大草原賦予草原兒女應有的性格:“雄邁、超人的,蘊蓄的,強固的暴力和野勁”。然而,草原文化的傳承和對人的塑造方式又是非常特別的。自古以來,草原文化都在缺乏文字記載,這成為草原文化的重大缺陷,使得草原文化在物質的豐富和各種符號積累的深厚方面遠不如農業社會,這也造成了很多人對草原民族的片面理解,認為草原民族除了一些歌舞和說唱史詩以外,其他的很空白。應該說產生這樣的誤解也在情理之中,由于文字的缺失,沒有文字記載則無法訴諸于理性,也很難儲存生存經驗,進行歷史反思,使得草原文化長久地保持了它的原始性,草原人的精神氣質也延續了這樣的原始粗獷,同時,沒有文字,又發展了草原人的另一種獨特的文化傳承方式,文化只能通過人的慣性行為,即風俗習慣來體現,只能靠直觀直覺激勵人的情感,在游牧群體中形成一個文化場和精神染缸來作用于群體成員,可以說,草原文化最重要的作用體現在對人的精神氣質的塑造之上,人一旦獲得這種精神氣質,便會在骨子里,自身行為方式、觀念導向、心理特征上傳承和發展草原文化,這樣的影響一旦發生,其作用和持續的效果也更深遠,正如我們在大山身上,以及老北風所代表的土匪身上所見識到的草原文化的“活化石”。endprint
1.草原之子——大山形象
《科爾沁旗草原》塑造了大山這一“自然之子”的形象。他身上噴薄著草原文化的剽悍俊勇,充滿著野性的率真和執著的堅持。小說中大山第一次出場的肖像描寫便將這個草原之子的形象鮮明地呈現出來:“古銅色的皮膚,一副鷹隼般,黑絨鑲的大眼,畫眉炭子畫的眉毛,鐵腰,栗子肉?!苯酉聛硎谴笊降膬蓚€連續的動作:“把半碗奶子酒往脖頸里一灌,一口便咬下一只雞腿來。”動作迅猛,性情粗獷豪氣沖天;大山無聊時想出去打獵,“尋幾只倒霉的野獸來出氣”。憤怒時“大山一句話不說,頭發從額角上披散下來,獅子的鋼鐵的鬃毛,在沁出血液來似的顫動”。走得急促時“像一只哮喘的豹子,胸脯還在一上一下地鼓動”。端木常常使用“獅子”、“雕鶚”、“狼子”、“寒帶虎”這樣的詞匯來形容大山,大山是科爾沁草原的生命力的化身,充滿陽剛勁健的力量,這種草原野性所形成的特殊的氣場能夠讓周圍人被他的強悍所震懾,小說通過靈子的眼睛側面地描寫了這種氣場:“可是她看見了那栗色的強大的人,意外地給她一種強固的吸力與懾服,她眼里只覺得這人很有力量。”這種生命力和強力來自草原,又必將成為支配草原命運的力量與希望。在草原這樣一個巨大開放的自然空間里,動物們為了維持生存,要爭奪資源,形成穩定的生態鏈條,而人類社會亦是如此,一方面要克服自然的生存規則,另一方面也要面對人類社會中的生存挑戰。面對地主的瘋狂的吞并土地,對農民進行全方位的盤剝蠶食,人只有保有旺盛的生命力和頑強的生存意志才能在弱肉強食的社會中生存下來。無論是發動和組織農民反抗地主的盤剝,進行“推地”斗爭,鼓動大家堅定意志與丁家抗爭,還是投奔“老北風”的義勇軍,抵抗日軍侵略,保衛家園,大山在困境和壓力面前絕不是像其他農民一樣忍氣吞聲,忍辱負重,而是選擇了更有生命張力的反抗形式,這是草原文化的能量爆發,人處在宏闊的自然之中,生命力和爆發力被激發出來,帶有著原始的生存本能,而又彰顯著野性之美。野性之美其實就是自然的生命力之美,這種美與自然環境相得益彰,成為了草原審美必不可少的組成。端木蕻良在表現草原文學的野性之美上,讓我們感受到一種奔放不羈的靈動之氣,一種野性粗獷的大氣,一種渴望創造與更新的勃勃生氣。
2.粗獷之風——老北風形象
在充分展現草原文化氣質和精神的人物中還有一些特殊的形象,端木蕻良筆下,《科爾沁旗草原》中的“老北風”就是個典型代表。他是土匪出身,平日里有土匪的行為習慣,桀驁不馴,放浪形骸,然而又與天狗、霍大游桿子等普通土匪構成了鮮明的對照,天狗、霍大游桿子等土匪只會在國難當頭,局勢混亂時打家劫舍,趁亂胡作非為,滿足既得利益。然而老北風代表的是在異族侵略,草原受到威脅時勇于犧牲自我,誓死抗爭的精神和性格?!犊茽柷咂觳菰分械睦媳憋L在人們想象中被傳奇化為一個騎著白馬拿著銀槍的白胡子老頭,來去無蹤影,他的所作所為則被傳誦為“老北風,起在空,官倉倒,餓漢撐,大戶人家腦袋疼!”老北風身上凝聚著江湖俠義的氣質,殺富濟貧,在日本人占領沈陽國難當頭之時能夠將胡子們改編為義勇軍與日本侵略者殊死搏斗,保衛草原家園。
老北風身上彰顯了游牧文化中追求自由,勇敢無畏,喜愛冒險,認同暴力,進攻掠奪的精神,這些也是草原文化對端木蕻良的審美心理和審美取向的作用。在草原文化中,原始初民在生產力極其低下的時候沒有能力獲得足夠的生產資料維持生存,只能通過搶奪占有其他部落的食物、生產工具、人等生產資料來維持生存,戰爭和流血犧牲成了原始初民生活中的一部分,這樣積淀而成的暴力意識在草原文化中得到延續。老北風落草為寇,也是由于生存條件無法得到保障,當貧乏的物質基礎無法給與人們貪戀人生的遐想,只能通過輕視生命,大膽冒險,重視榮譽,強力掠奪這種逆向的抗爭形式來維持生存,捍衛自己的尊嚴,實現其生命價值,老北風的形象以特殊的形式彰顯了草原文化的自由、強悍、粗野、無所羈絆的生命張力,體現著游牧民族骨子里的勇于挑戰,不甘屈服,無所畏懼的性情和氣質。
草原文化浸入日常語言
草原不僅是生態地理環境,同時也是文化地理環境,身處草原的自然空間中,使得草原文化的各種因子無處不在地影響著草原人的思想觀念,行為習慣,并分布在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特別是形成草原人特有的修辭和表達方式。當形容大山一肚子壞水時說成“那小子一肚子鬼草呵!”當丁寧反思地主剝削農民時候,地主被形容成“這些吃人不見血的大蟲,這強盜大地的吸血狼!”而形容人傷后迅速恢復健康則說:“大山的傷勢已被他的牤牛似的健康征服?!毙稳菔虑轭^緒太多讓人一時手忙腳亂無法應付說成:“馬蹄兒亂了”, 形容人吃里扒外為“你吃家中草料,還給別人拽套”……這里的“草”、“狼”、“牧?!?、“馬”都是人們語言系統中的長期形成的信息符號和意象語素,人們的表達方式都與草原植物、動物,草原的生產生活方式天然密切地聯系在一起,表達本身極富草原文化特色,同時簡明練達,比喻生動貼切,形象傳神。每一種語言,或是每一種表達背后沉淀著表達者深厚的文化背景信息,作為人類思維的重要工具,語言反映著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理解自然世界,認識事物的特有思維方式,東北草原上人們語言的方式成為草原文化的物質承擔載體,傳遞著草原文化的信息。這樣的表達在小說中可謂比比皆是,再如“人要到了那邊(去江北打草開荒)就算是抱到草上的孩子,別想好!”“那地方(江北)水土硬,水,都像兒馬尿似的。”烤火的架子稱為“馬架”,丁寧形容父親晚年的失意:“是一只伏在草莽里的受傷的猛虎,用自己灼熱的舌頭,舐著過去的瘡口……”
總體上說,端木蕻良的小說創作中包含了大量的文化信息,試圖厘清作品中隱含的草原文化與農業文化的對照與融合,特別是以草原文學的關照視野,發掘作品中為大眾所忽視,或是被農業文化所“屏蔽”的草原文化的作用痕跡,這對于梳理端木蕻良小說的文化建構,探尋其創作的內在機制,還原情節發展和人物塑造最重要的文化現場具有深刻意義。
注釋:
①程潞主編:《中國經濟地理(修訂三版)》,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89頁。
②鄒逸麟:《中國歷史人文地理》,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2頁。
③唐納德·L.哈迪斯蒂:《生態人類學》(郭凡,鄒和譯),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第8頁。
④端木蕻良:《大地的海·后記》,《中流》,1937年第2卷第1期。
作者簡介:
韓爭艷(1980— ),女,遼寧鞍山人,博士在讀,大連民族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少數民族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