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華裔作家嚴歌苓執著于人性的剖析和歷史的思考,著有一系列以“文革”為時代背景的小說,如《陸犯焉識》、《天浴》、《雌性的草地》、《第九個寡婦》等。小說《白蛇》以白蛇傳說作為精神內核,隱約交織在舞蹈家孫麗坤的“文革”故事中,層層嵌套,呈現出“神話、現實、歷史”三個同構的敘事層面。學界涉及這篇小說與神話互文指涉的評論有姚敏嬌(2013)、陳丹丹(2012)、陳彥平(2013)、王初薇(2007)、王苗(2010)等,陳思和評述道:“嚴歌苓引進這個白蛇意象,是要讀者從文本以外來理解這部作品的真正意圖……故事的現實性文本的意義是從空無的神話文本里推理出來的。”[1]本文擬順著這一思路,深入探討被改編的白蛇傳說如何推理出“文革”敘事的意義。
神話隱喻與三種版本
《白蛇》通過“官方版本、民間版本、不為人知版本”三重迥然相異的話語方式描摹同一人物事件,呈現出全方位立體感?!拔母铩惫适碌牡咨途€索是家喻戶曉的白蛇傳說,最早記載于馮夢龍的《警世通言》[2]:千年修煉的白蛇青魚(蛇)化作凡間女子,與許宣(仙)西湖邂逅,結為夫妻。婚后白娘子屢現怪異,許不能堪。鎮江金山寺法海贈許宣一缽盂,令罩其妻,二妖現出原形。法海遂置缽盂于雷峰寺前,砌上七級寶塔,千年萬載,白蛇青魚不能出世。小說的三套版本各自對應著神話角色:官方版本象征鎮壓者,即法海、雷峰塔;民間版本象征鎮壓者的幫兇,即許仙;不為人知版本象征鎮壓對象,即白蛇與青蛇。
1.官方版本與法海
官方版本由幾份正式國家公文構成,是對政治術語的模仿。鏗鏘有力的“文革”話語從表層看是正義理性的,帶有權力真理觀;從深層看,隱含了對個人與社會的無形控制,是一種語言暴力。兩種相悖的特征共時呈現,主體性得到加強。官方話語象征“法?!?,借道德正統之名,以滅盡天下妖孽為己任,極力鎮壓白娘子。雷峰塔作為鎮壓場所,同構于關押孫麗坤的牢獄,亦包括批斗、交代、囚禁、婦科檢查等剝奪人格尊嚴的手段。高度政治化的語言抹殺了人性、人的感情和個體的豐富性,是法海與雷峰塔在官方版本中的再現。
2.民間版本與許仙
民間版本是粗鄙的街談巷議,夸張扭曲著事件本身。官方通過權威話語引導大眾的道德評判和價值取向,使民眾在革命的旗號與官方授意下釋放著個人內心潛藏的破壞欲、窺視欲、權力欲,充當對孫麗坤施暴的幫兇,印證著“苦難的大眾也是嗜血的大眾”[3]。在這層意義下,民間版本成為官方版本的“同謀”,與許仙作為“幫兇”助法海捉拿白蛇相似。許仙是個矛盾的形象,一方面,他是白娘子為之犧牲、獻身的愛情幻象;另一方面,他“被色迷了心膽”[2],與民間版本中大眾的陰暗猥瑣與窺視欲相仿。更重要的是,法海從宏觀理論上宣判白蛇的妖性,而許仙從具體操作層面上,用法海給他的缽盂實現捉拿,同構于孫麗坤被官方定罪后受到民眾的沖擊。正如青蛇時常提醒白娘子“倘官人不念夫婦恩義,聽那賊道言語,將之如何?”“娘娘,你看那官人總是假慈悲,假小心,可惜辜負娘娘一片真心。”(第二十六出《斷橋》)[4]官方與民間話語共同迫害了孫麗坤,恰似法海與許仙合謀鎮壓兩蛇。
3.不為人知版本與白蛇青蛇
不為人知版本是通向人物隱秘內心世界的渠道,與官方、民間版本的殘酷冷漠形成強烈對比。神話中的白蛇青蛇在人間被視為妖孽與異端,對應于現實中的舞蹈家及其崇拜者。京劇演員孫麗坤的“蛇步、水蛇腰、蛇頸子”等身體形態都遙遙指向神話中的白娘子,“反革命美女蛇”的罪名暗示白蛇魅惑縱欲之罪,身陷囹圄的處境隱喻雷峰塔的鎮壓;戲迷徐群珊作為孫的崇拜者是侍女青蛇的化身,其日記獨白以鮮活的個人話語對抗冷漠的政治話語,她對“超然于雌雄性征之上生命”的向往亦被視為異端。因為“在高度政治化的年代,對文學藝術的忠貞卻很容易被看作是對革命政治的一種消極抵抗,并且根據‘非革命即‘反革命的邏輯而受到批判”[5]。她們在宏大權力真理與猥瑣民間碎語之間的縫隙中生存,以藝術之美和同性之愛作抗爭,如白娘子以真情反抗雷峰塔的鎮壓,但是她們共為異端。
神話與現實的嵌套同構
作為小說主線所依托的母本,《白蛇傳》的神話情節多次介入現實。孫麗坤、徐群珊在時代與藝術的矛盾中完成蛻變,下文分析神話隱喻如何與“文革”故事對接。
1.青蛇之戀
如前文所述,法海象征著權力與鎮壓,許仙象征著愛情與幫兇,嚴歌苓小說加強了青蛇的主體地位,取兩人特征之一,既化身為許仙的愛情符號,又尊享法海的權力符號,且保留小青侍主的忠心,搭救雷峰塔下受難的白蛇。這個改寫的神話構建了現實故事,青蛇之所以會假扮許仙,源于清代方培成《雷峰塔傳奇》第五出“收青”,青蛇向白蛇比武求婚,勝則娶之,若輸則心甘情愿轉變為女做其奴婢。觀戲的徐群珊妄想出另一個結局:“假如青蛇勝了,就沒有許仙,白蛇就不會受那么多磨難,白蛇和青蛇一定恩愛?!盵6]這是她集雌柔雄剛于一體的先兆,也為她日后愛戀并營救孫麗坤埋下伏筆。
于是,在孫麗坤被關押的“省歌劇院的布景倉庫”中上映了另一出《白蛇傳》。神秘青年多次前來探望調查,出現在“層層疊疊敗了色的舞臺布景”中,因落魄而丑陋的孫麗坤“突然意識到他就站在斷橋之下,青灰色的橋石附著著厚厚的黯淡歷史”,青年儼然化身為許仙,促使孫麗坤蛻變,恢復嫵媚原形,“意志如刀一般再次雕刻了她自身,她緩緩起舞,行了幾步蛇步。粉墻上一條漫長冬眠后的春蛇在蘇醒,舒展出新鮮和生命。”[6]這個青年引導孫麗坤走向自我內心深處,重歸自我藝術價值的本真。
然而他不只是如許仙的凡夫俗子,還兼具法海的權力,被稱為“徐首長”,抽“大中華”,騎“飛鴿車”,穿“毛料子”,儒雅猖狂又偉大氣派的形象和中央特派員的身份意味著他屬于官方體制之中,具有“官方話語”的最高權威,“上面來的”這一地位賦予他無邊法力,使他有能力成為一個拯救者,巧妙地應對政治強壓,解除雷峰塔的鎮壓。
2.現形記endprint
“現形”是貫穿神話與現實的關鍵詞,白蛇溫婉靜柔,雖出身為“妖”,卻渴望擁有凡人的情感,認為“人”高于“妖”;而青蛇潑辣俠義,不斷規勸白娘子看清人的邪惡,更加接近“妖”而疏離“人”。小說中,官方權威話語與民間粗鄙大眾代表“人”,而孫徐二人被視為時代的異端,即“妖”,此處“人”是比“妖”低的質素。因此,神話中的現形記是由人變回妖,而嚴歌苓小說中的現形記則是由妖變回人。
孫麗坤由如夢如仙的蛇精變為丑陋的婦女,沒有廉恥地當眾耍著兩條如白蟒的腿,“跟許仙撩開帳子看見白娘子現原形一樣”??词厮呐拚f“過去看你不食人間,現在就是要看你原形畢露。”孫現出俗人的原形標志著尊嚴的失去,這對于一個崇拜她的小女孩來說,“如同眼看一尊佛像在面前坍塌,眼睛里充滿坍塌的虔誠。”這個小女孩就是日后的徐群山,當她看到落魄走形的孫麗坤后,仍發自內心地說“你真沒變,第一眼我就認出你來了”。她假扮中央特派員,調查的常規程序是“坐在那里,點上一根煙,看她一層層脫得形體畢露??此凉u漸動彈,漸漸起舞”[6]。這宛若傳說中的白娘子的端午現形,愛情使孫麗坤現出蛇精嫵媚的原形。
最重要的環節是,借助“白娘子現形”一出戲引出“徐首長”的現形,揭開了一個驚天秘密:“他說他找到了一盤《白蛇傳》中的音樂。一只媚態的二胡獨奏,嗚啊嗚地慢慢哭了起來。音質不好,音樂不干不凈,真的像哭。她翹起下巴,聽聽就像照鏡子,她不太敢聽。是白蛇哭的那段獨舞。許仙被化了蛇的白娘子嚇死之后,白蛇盤繞在他的尸體上,想以自己的體溫將他暖回來?!盵6]徐群山原來是個女人徐群珊,許仙原來是青蛇,當愛情對象坍塌時,神話與現實的交融成為孫麗坤心中悲劇性表達的高潮,徐的現形嚇傻了她,如白娘子現形嚇死許仙。而這場女扮男裝起因于徐從小迷戀孫麗坤演的白蛇,“從十二歲起,我走到哪兒就把那張褪色的白蛇劇照帶到哪兒。可不想給他們貼到土墻上叫妖精”。[6]
3.雷峰塔倒
神話中的人妖相戀有逆天之罪,正如小說中的雌雄同體與同性之愛不容于世,異端注定了她們被驅逐被壓制的命運。神話結尾處禪師將蛇妖鎮于寶塔后,留惕四句:“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盵2]
“文革”的結束象征著雷峰塔的倒掉,孫麗坤出獄平反,象征白蛇出世。但是,塔的幽靈和余威仍然游蕩,《成都晚報》特稿以不變的“文革”話語歌頌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和孫麗坤的先進事跡。而重回秩序化生活軌道意味著淪為平庸大眾,眾人仰慕的蛇精變回凡常婦女,神秘的高干青年變回并不好看的女孩子。正常女性的價值觀是對她們天然秉性的悖離,人物依然沒有突破精神枷鎖,也未能得到自由,官方話語依然遏制個性差別,將復雜細膩的情感簡單粗暴地歸類、鎮壓,又簡單粗暴地平反、歌頌,透露出對人性一貫的漠視和剝奪。如果說異端在“文革”中尚可求得生存,那么“文革”過后,它的銷聲匿跡則更顯悲涼。
真相大白后,徐群珊一直陪伴照顧著精神失常的孫麗坤,真正還原為侍奉撫慰白娘子的青蛇,正如小青常對白娘子說些真誠體己的話,“凡事有青兒幫襯,斷不決撒”(第十三出《夜話》)[4]。二人各自結婚卻打破這種默默的守護,孫麗坤送她一尊的玉雕,取自《斷橋》一折,青蛇欲嚴懲許仙負義薄情,而白蛇從中勸阻。嚴歌苓卻將其重新闡釋為“白蛇與青蛇怒斥許仙”,隱含了人物內心對社會準則的反抗卻又無法超脫世俗的悲哀,于平庸處閃現了一絲藝術之光,映照出神話的靈動。
歷史層面的延伸
“文革”的真實歷史折射在每個普通人的生命中。孫徐的故事不僅限于個人,更反映出那個時代每個子民的普遍境遇。重壓之下也有例外,“不為人知版本”的心靈化語言是個人思考對大一統話語的叛離,徐群珊的日記則隱秘地書寫了對藝術與個性的堅持。這些夾縫中隱匿生存的形態或可隱喻“文革中的地下文學”,彰顯了“在一種完全閉鎖性的權力話語無所不在的時刻,欲望、語言的無可壓抑的自由奔涌”[7]。
另一方面,從小說細節推測,徐群珊應來自高干家庭,因為“在別人看《紅旗》雜志和毛選時,她看電影雜志和《悲慘世界》”,能夠接觸到禁忌的“黃皮書”,又可以獲取象征社會地位的軍中物資。在“文革”社會中的確存在這樣一個被保護的小圈子,可看作“亞文化”區域,葉維麗認為這些人大多是軍隊干部子女[8],他們的“特權”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山楂樹之戀》、《血色黃昏》等影視作品中都有表現。
另外,孫麗坤的發瘋也與宏大歷史相關,故事層面原因是:她將全部希望與愛情寄托于這個高干青年,卻發現權力是假的,男人也是假的,直至崩潰絕望。這一情節延展到時代層面,發現孫的發瘋與民眾反思“文革”的心理狀態是一致的,有人稱之為“覺醒后的懷疑主義”。
這部小說形成一個以白蛇傳說為中心的同心圓,神話中壓迫與追求自由的情節與主題作為隱喻,延展到現實中個人及歷史層面來,將慘烈化為悲憫,使藝術的真理重現于現代文學與歷史中。王德威的“小說與大說”之論闡釋了文學與歷史的關系:“小說不建構中國,小說虛構中國。而這中國何以虛構,卻與中國的現實如何實踐息息相關。除了反映現實人生外,小說是我們想象、敘述國家史話或神話的重要媒介?!盵9]借由這一論述考量嚴歌苓小說從個人細微生命入手,所彰顯出的歷史襟懷,感悟到:虛構的文學雖不能替代真實的歷史,但是它所折射出的歷史,卻能夠更深地戳破時代籠罩之下的人性。
基金項目:本研究獲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資助,項目編號為12WYC036。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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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易毅.被激活的記憶[J].文藝爭鳴,1993(02):34-35.
[8] Ye Weili with Ma Xiaodong. Growing up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Conversations between two daughters of Chinas revolution[M].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9]王德威.小說中國——晚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說[M].臺北:麥田出版社,1999.
作者簡介:
丁怡萌,女,北京化工大學文法學院講師,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博士后;研究方向:敘事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