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做個“防撞欄”

耶雅億

我的婆婆是小學特級教師，她迫不及待地要將肚子里的墨水倒給孫子恩恩。

我呢？滿腦子新教育思想，對幼兒教育的“小學化”向來痛恨無比。我常引用的例子就是外國某家長狀告幼兒園獲天價賠償，因為幼兒園教會自己孩子過早認識字母，法院判了她勝訴。

我和婆婆的教育理念可謂天壤之別。當我將恩恩送入一所“去小學化”的外語幼兒園之后，婆婆終于忍不住了：“小孩子不學認字和識數，天天瘋玩，將來他上學跟不上怎么辦？你看看現在優秀小學的招生試題，都是一年級的卷子啊，你這不是害了孩子么？”

我告訴婆婆，孩子在幼兒期間應該學習如何跟小朋友相處和在游戲里學習，日后再學認字數數也來得及。

婆婆嘴上服了我這套理論，心里卻打起了小算盤。為了讓孫子不輸在起跑線上，她偷偷給恩恩報了興趣班。

因為我每天下班都很晚，所以遲遲沒有發現這個秘密。有一天，我和恩恩過馬路的時候，看到一個紅白相間的防撞欄。恩恩三步一回頭地說：“這個防撞欄是圓錐形的。圓錐形就是下面是一個圓，上面是尖尖的。”

我從來沒有教給恩恩這樣的名詞，一問才知道是他在興趣班里學習了幾何形狀。我問恩恩：“如果你不知道這個是圓錐，你會怎么看這個東西？”

他說：“媽媽，這個東西好像一個小房子啊，小老鼠可以住在里面么？”恩恩的回答讓我非常滿意，因為我一直認為想象力是孩子最寶貴的財富。如果有人過早教給他知識，就會扼殺了這樣的財富。

回到家里，我和婆婆辯論了一通。她滿臉委屈地說：“我再也不管你們家的破事了。我明天就去興趣班退錢。”

第二天，我故意提早下班，在婆婆接孩子的必經之路上蹲點。婆婆接了孩子，就把恩恩送進培訓機構，還一臉陽光地和家長們交流心得。在我們小區，老太太們都知道我婆婆是特級教師，她只要一出現，就會立刻成為焦點。

婆婆一臉得意地說：“現在的好小學多難進啊！筆試的題目你們知道是什么？就是一年級上學期的期中考試題！不會拼音，不會十以內的加減，你根本無法及格！”

家長們紛紛點頭，抱怨現在幼兒園不教孩子什么知識。竟然還有家長要請我婆婆給他讀大班的孫女“補課”！

周末，恩恩在家里涂鴉。對著一幅亂七八糟的畫面，他不斷解讀著內容。我兩眼放光，還時不時給他鼓勵。婆婆卻嗤之以鼻：“畫的是什么啊？恩恩在學校涂色的作品，都涂在框框外面了。那些接受過訓練的小孩，畫得都有模有樣。”

我一聽就惱火：“誰說畫畫要涂在框框里面。畢加索要是從小上美術班，也會變成傻子的！”

婆婆白我一眼，進屋去了。老公安慰我：“你看，我從小被我媽逼著學習，如今不也是工程師么？你不要太焦慮。”我不服氣地說：“你媽的水平，也就培養出工薪階層的工程師。可咱兒子要是畢加索呢？要是肖邦呢？要是莫言呢？”

老公聳聳肩，安慰婆婆去了。這個只會“和糨糊”的男人，在關鍵時刻總幫不上我的忙。

看來，我只能在兒子身上下功夫了。我對恩恩諄諄教導：“奶奶帶你去上課，你別去，媽媽就帶你去玩。”

恩恩信誓旦旦，然而總抵不過“食神”級奶奶的小點心，他仍舊乖乖地跟著她去補習班。從補習班回來的路上，婆婆總會帶著恩恩一路小跑，好讓下班回來的我看到恩恩“玩得滿頭大汗”的假象。

有一天，我和恩恩散步，恩恩忽然指著防撞欄問我：“媽媽，這是什么？”我說：“你不是在興趣班學過嗎？”恩恩說：“興趣班沒有教過這個，只教過和這個一樣的形狀。”

我問恩恩為什么會對這個東西這么感興趣。他說：“因為這個和我一樣高啊！“

我笑了，蹲下來抱著恩恩，平視著他的眼睛。我忽然明白為什么恩恩不喜歡陪我逛商場了，因為我可以看見琳瑯滿目的商品，而他只能看到無數的人腿。

恩恩問：“媽媽，你為什么不喜歡奶奶？”當我想否認的時候，他又說：“奶奶跟我說話的時候總會蹲下來，而你不會。奶奶每次走到這里的時候，都會陪我看很久，而你只會催我走得快些。媽媽，這個防撞欄在這里會不會很寂寞，它也需要朋友。”

恩恩的話猛然間敲醒了我。是啊，每次他路過這里的時候都走得很慢，我一邊拉扯他，一邊打斷他想說的話。讓我看不順眼的婆婆，卻能理解他的想法，陪他一起跟“防撞欄朋友”說說話。

恩恩說：“你不懂得小孩的心，但是奶奶懂得。”

我沒有反駁恩恩，只是靜靜地陪他在那里待了很久。我一直認為小孩要待在鳥語花香的環境中，才能培養他的想象力和審美力。沒想到，恩恩反而在喧嘩的馬路上找到了一個“防撞欄朋友”。我更沒想到，那個在我眼中只會進行“填鴨教育”的婆婆，竟然能理解他的想法！

回到家的時候，婆婆正在給一個學生打電話。婆婆幫助過的這個貧困學生，如今是美國耶魯大學的訪問學者了。

婆婆說：“人老了，什么都不合潮流了。媳婦總說我的教育理念落伍，還是我的孫孫了解我。那天，我們一起經過路邊的防撞欄，他說‘奶奶，這個防撞欄好孤單，就像你一樣……”

我的淚水立刻涌了上來，婆婆那落寞孤寂的聲音讓我想到了去世的公公，想到她這些年的痛苦。我一直嫌棄婆婆沒有想象力，不懂得藝術，可她一直不和我發生正面沖突，甚至煞費苦心地進行偽裝。我眼前又浮現起那個防撞欄的樣子。在熱鬧的馬路上，它真的沒有伴兒，沒人會注意它，沒人會跟它交心……

我故意咳嗽了一聲，走進客廳，婆婆有些尷尬地掛了電話：“小億，你回來了。我給學生打了個電話，馬上做飯。”她正準備起身時，我卻上前按住了她，轉身叫兒子：“恩恩，快去把桃子洗了給奶奶。”

在婆婆驚詫的眼光中，我拉起她略帶粗糙的手，輕聲說：“媽，其實您是很了不起的老師，桃李滿天下。以前是我過分了，您別計較。”

“奶奶吃！”恩恩適時遞上了桃子。婆婆的眼眶中涌出了淚水，她強笑著：“說哪兒的話，小億，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還是做飯去，恩恩肯定餓了！”

她胡亂擦了把臉，進了廚房。看著婆婆在廚房忙碌的背影和坐在凳子上剝毛豆的恩恩，我感到沉甸甸的幸福。其實，對恩恩“填鴨”還是“散養”，這兩種教育方式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我們教給了他愛和同情。還有什么比這樣的教育更重要的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