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
在所有歌頌荷花的詩句中,最是喜歡楊萬里 的《 蓮花》:紅白蓮花共塘開,兩般顏色一船香。恰如漢殿三千女,半是濃妝半淡妝。每在蓮花盛開的季節,我常會想起一個叫蓮的姑娘,和木盆船上的荷花香。
十八歲那年夏天,喜歡上一個男生。沉浸在一場看不見未來的感情糾結中,整天發呆,郁郁寡歡。一天,大表哥帶著一個叫蓮的和我同歲的姑娘來我家,讓我郁悶的心情掃去大半。蓮中等身材,清清瘦瘦的,一對杏眼黑亮黑亮。臉白中帶紅、紅中帶白,粉嫩粉嫩的,出水芙蓉一般。大表哥高高大大,紅臉膛,憨厚老實。兩人很是般配。
母親十分看好蓮,第二天就給蓮買了新衣新鞋。為了留大表哥他們多住些日子,她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二三十只鴨仔,說這一群鴨仔就交給大表哥了。于是,蓮和大表哥每天吃罷早飯,趕著一群鴨子出門,晚上太陽下山趕著回來。中午大表哥是回來帶飯的,但是有一次,等了很久也不見他回來,母親就讓我去送飯。
他們放鴨子的池塘我是知道的,就在縣一高西隔墻不遠,離我家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程,不一會就趕到了。
池塘四五百平米的樣子,池塘里高高低低長滿了荷葉。正是蓮花盛開的時候,星星點點的紅白荷花掩映在荷葉中。我家的小鴨子在荷葉遮蔽的水面上追逐嬉戲,好不自在。正納悶不見表哥和蓮的影子,卻聽見扒拉荷葉和水的聲音。順著聲音望去,見表哥站在水齊胸的荷塘里,頭上倒蓋片荷葉,一手扶著大木盆,一手扒拉著荷葉,順著荷葉的間隙往前走。蓮耳鬢插一朵荷花,手擎一片荷葉,滿臉幸福地坐在大木盆里。木盆緩緩地走,荷花一朵朵從蓮美麗的臉旁掠過,我一時覺得荷花竟然沒有她美。不由想起楊萬里的那首《蓮花》,竟然和此時情景交融。池塘中盛開的蓮和木盆船中美麗的蓮,到底哪個是白蓮哪是個紅蓮?哪個是淡妝哪個是濃妝?我一時被這溫馨幸福的場面吼住,竟然癡癡呆呆的楞了很久,直到他們發現了我。
蓮一臉嬌羞地上了堤,卻非要我坐上木盆,說不知道堰塘深處有多美。大表哥重新推著木盆到荷塘的深處。高的荷葉和矮的荷花從眼前走過,一股股清香迎面撲來。走過處驚起的魚兒倏倏地竄出水面,再一個弧線躍到水里。荷葉上匍匐的青蛙倒是不怕人,鼓噪著大嘴喘著大氣,像是比著誰更厲害似的。驚起的鴨子張起小翅膀撲撲撲地在水面上跑,頗有點“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的意思。
像這樣木盆當船、大表哥當船夫的游戲,蓮和大表哥幾乎是天天做,樂此不彼。而我卻沒有再做第二次,雖然大表哥和蓮一再邀請。一樣的坐船,蓮和我的感受一定是不一樣的,只因為劃船的人不一樣;一樣的劃船,劃船人的感受也一定是不同的,因為坐船的人不同。而我那劃船人又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而后,我教會了沒上過學的蓮《蓮花》那首詩,蓮和我也漸漸熟悉到無話不說的程度。
蓮是一個苦命的孩子。蓮老家是黃河北一帶的。十四歲死了爹,后來跟著娘改嫁。后爹開始對母女倆還好,蓮長到十六歲時,已經出落的很好看,但是后爹看蓮的眼神慢慢就不太對勁,時不時還在蓮的臉上摸一把。蓮的娘開始好生說蓮后爹,越說后爹越來勁,一在家就把蓮叫到身邊使喚。蓮的娘再說的狠了,就遭來蓮后爹的一頓打罵。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蓮的娘帶著蓮悄悄離開了那個家。一路半是做工半是討飯,在外面漂泊了兩年。最后到了大表哥的村上。妗子看她們可憐,就留下了他們,還認下了蓮做干女兒。
大表哥那年有二十五歲,已經是種地的好把式,田里地里的活都是他干的。蓮經常跟大表哥上地,一來二去,帥哥和靚妹的關系就有點不一樣了。妗子看出了苗頭,一天就和大表哥攤了牌,說無論如何他們是不可能的,就死了這條心吧。因為,就是長得天仙一樣,也是要飯的出身,舅舅一家在村里也算是有頭臉的,丟不起那個人。于是大表哥就到城里找我媽當救兵了。
蓮和大表哥在我家相安無事住了兩個月。在那期間我試圖教蓮識字,而她的心卻不在識字上。我又教她背唐詩宋詞,整一個夏天,她只背會個《蓮花》,說宋詞那么長,沒有唐詩好。問我喜歡哪個,我說我更喜歡宋詞,猶喜歡宋詞中的凄美。蓮瞪著一雙杏眼問我,凄還會美嗎?我說會的,你不懂。一個暑假,我都處在蓮和大表哥的熱戀和對一個男生的思戀的氛圍中。有一天蓮問我,那個男孩知道你喜歡他嗎?我說知道吧。那他喜歡你嗎?我說也可能喜歡,也可能不喜歡吧。那你告訴他你喜歡他嗎?我說沒有。她說真搞不懂你們這些讀書人。
有幾天,蓮認真地做起了針線,甚至也少和大表哥一起放鴨。一天,她拿了兩雙一大一小的鞋墊給我,鞋墊上繡著含苞待放的荷花,栩栩如生。一雙是給我的,一雙是給那個男生的。她說,你給他送去,就說是你繡的,其他什么也不用說了。我笑她,都不知道人家穿多大的鞋就瞎繡。蓮說,你們讀書都讀傻了,這么好看的鞋墊,誰舍得墊到腳底下呀,反正是用來看的,大小都中。而那繡著荷花的鞋墊,終于只是躺在我的書箱里,和那些唐詩宋詞一樣,充當著心靈的雞湯。
兩個月里母親回了三趟娘家,回來時,一次比一次臉色難看。我就要開學的時候,母親對大表哥和蓮說,你們還是回去吧,你媽那里慢慢來。大表哥和蓮帶著那30只鴨子,一起回到了小李莊。
春節的時候,蓮一個人來我家拜年,臉色蒼白,較前更顯清瘦。她問我和那男生怎么樣了,我說他在另一個城市上大學,我們有信往來。我沒告訴她,我們那些革命加同志的書信,竟然每次都寫滿三大頁。蓮好看的笑了,說那就好,還是有文化了好。蓮悄悄告訴我,她懷了大表哥的孩子,這叫生米做成熟飯。她的眼神有一絲踏實的狡黠。我望著她一時竟無言一對。蓮走的時候我交代她還是好好想想清楚,她堅定地說放心吧,一切就會好起來了。望著這個瘦弱的義無反顧的背影,心底涌起一絲隱痛。
妗子還是沒同意大表哥和蓮的婚事,這次妗子以死相逼。
母親給蓮捎信讓她到城里來,捎了兩次信她都沒來。母親讓我去叫蓮,她托了人給蓮做人流,說胎兒大了就做不成了,超過三個月人流有危險,人家醫生也怕有事。我急急地趕到小李莊,拉了蓮進城。母親和我勸了蓮很久,母親以過來人的身份說世俗的不可抗拒,說女人的不易,甚至說到了孩子的未來,幾乎說到流淚,蓮才吐口說同意次日到醫院。我和蓮倒頭睡了,但是第二天一睜眼,卻不見了蓮。endprint
二月二龍抬頭那天,蓮嫁人了。媒人說的媒,四十里山路深山里面的,一個三十五歲的光棍。妗子把蓮當閨女發嫁的:四床緞子被子,兩口朱紅箱子,四條椅子,一張桌子,茶瓶臉盆蚊帳一應俱全。送親的隊伍排了好長,很是風光。三天回門,蓮領著新女婿來了我家。蓮的丈夫木訥老實的莊稼人,蓮說對她很好,知疼知熱的。我為蓮擔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
那年八月桂花飄香的時候,蓮生下了一個兒子,七斤八兩,起名桂生。生的時候難產,產婆問保大人還是孩子,蓮堅決要保孩子。結果,孩子大人都保了下來。我去看蓮,蓮的丈夫伺候她無微不至。蓮關心地問我和那個男生的情況,我說,他已經和我的閨蜜訂婚了。蓮安慰我說,沒啥大不了的,你看我,現在不是過的怪好?
蓮一家三口幸福的生活著。雖然媒人不斷地提親,大表哥一個也沒相中。
桂生五歲了,蓮卻再沒懷上孩子。找大夫看,說生孩子的時候子宮受到重創,已經沒有再懷孩子的可能了。
再見到蓮,她已沒有了原來的紅潤。又見,竟然霜打了一樣。問她,說男人喝了酒開始打她。不喝酒了還是很好,對孩子也好。我心里又重新為蓮擔起心來,幾次遇了蓮的丈夫想說他,見他木木訥訥的老實相,又開不了口。蓮的丈夫喝了酒還是打她,盡打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我說大表哥還沒結婚,要不你倆還在一起吧,我去勸妗子。蓮說,男人酒醒了對她更好,他也從來沒打過孩子。是他心里不好受。我也沒給他生個孩子,他還拿別人的孩子當自己的養。是我對不起他,打死我我也認了。我望著眼前的這個女人,想起她十八歲戀愛時的快樂、懷上愛人孩子時的堅決、婚后幾年生活的踏實、現在隱忍的善良,竟然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禱。
后來,給大表哥提親的就漸漸少起來。再后來,提的不是寡婦就是離異的,大表哥還是沒一個相中的。大表哥和蓮也幾乎沒再見過面。有一年,聽說蓮家買著了假種子,稻子幾乎沒收。次年播種的季節,大表哥拿來種子放我們家,我又轉展捎給了蓮。后來每年蓮家的莊稼種子,都是這樣有大表哥提供。蓮每年都給妗子和大表哥做棉衣,直到大表哥成了親。蓮也給大表哥繡有蓮花的鞋墊,繡了幾年,大概有十幾雙,后來就不再繡了,說知道大表哥也不會墊鞋,繡多了礙事。
桂生八歲那年,妗子大病一場,眼看就不行了,妗子把大表哥叫到床前,有氣無力地說了很多后悔的話,最后懇求大表哥滿足她最后一個心愿,就是要看著大表哥有個家。于是,大表哥匆匆和鄰村一個帶著三歲女兒的寡婦結了婚。大表哥結婚的第三天,妗子竟然下了床,漸漸地病好了,身板兒似乎更硬朗了。妗子就格外喜歡大表嫂,說是她家的福星。大表嫂也賢惠勤快,眼看著大表哥臉上的笑也漸漸多了起來。
大表嫂進門的第二年生了個大胖小子,妗子當成了寶,天天抱在懷里滿村轉悠。蓮的丈夫戒了酒,也承包了魚塘,日子過得有聲有色。桂生七歲那年,我遇到了對我疼愛有加的老公,組成了自己的家庭,次年在“家中有三寶,老婆兒子和德高”的廣告詞風行時,我們變成了三口之家。
蓮、大表哥和我,三個人都用心經營著自己的小家庭。
很多年后一個夏末的夜晚,我在兒子上學的校園陪讀。半月的月亮掛在天空,似明又暗。校園有一個小小的荷塘,用鋼筋欄桿圍著,荷花已經落盡,荷葉還在,只是失去了原來的青翠。我正在荷塘邊伸展腰身,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當年的男生。他說,當年……你的心思……我怎么……他大著舌頭像醉了的樣子,斷斷續續幾句話,恍若隔世。淡淡的月光飄在荷葉上,那么的虛無縹緲,又那么的美若仙境。
不久前,我購物的一家超市,正播放著一首《蓮的心事》的歌,我凝神聽了很久:
只為你轉身的一個凝視
我就為你祈盼一輩子
只為你無心的一句承諾
我就成了你的影子
幸福為何總是點到為止
想念就從那一天開始
……
我是你五百年前失落的蓮子
每一年為你花開一次
多少人贊美過 蓮的矜持
誰能看懂 蓮的心事
我是你五百年前失落的蓮子
每一年為你心碎一次
多少人猜測過 蓮的心事
慢慢風干變成唐詩宋詞
……
這首歌,讓我勾起了許多回憶。蓮、大表哥,或許還有我和男生,也許都是五百年前彼此失落的那顆蓮子,今生好不容易找到了,卻只有短暫的凝視,最終又遺失了彼此。這一失落又要五百年的等待。誰又知道,五百年后,這兩顆等待千年的蓮子,可否會相見相守?林清玄說:人生的信念有時候是由不得人的,其中有天意在,我們被天意驅策,最后變成了一條小小的船,在命運的大海中流浪。
人生,有太多不可預測的未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