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嵱
終南山,佛寺,夏令營。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段難得的旅程。
一位剛參加完夏令營的學員在微信中寫道:“每年七八月間,我們在山里有一段行程,忘記當下的執迷,讀一段佛經,找時間親近自己,問問自己,最真實的需要在哪里?”
短短7天,在漫長的人生中只不過是滄海一粟,卻如清泉般滋養著一批批年輕營員的心。這個夏令營有個名字:終南山佛教文化夏令營。
轉眼間,終南山佛教文化夏令營已經舉辦了12屆。
據說,這個活動最初是由一些到寺院體驗生活的青年發起的。一位青年在寺院待了一段日子,臨走時說:“佛教與我們原來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這里環境很清凈,浮躁的心一下子就靜了下來。法師很慈悲,舉止從容,語言柔和,和藹親切。我們知道的知識法師知道,我們不知道的知識法師也知道,交談后有勝讀十年書的感覺。”
后來,這些青年經常相約來到寺院,而且不斷有新同學加入,于是有同學提出,寺院可否舉辦佛教文化夏令營。法師說,當然可以。
2003年7月20日,首屆終南山佛教文化夏令營(最初叫“佛子夏令營”)在興教寺開營。寺院住持常明老和尚在開營儀式上說:我們創辦這個夏令營的目的,是希望佛學有助于當代青年人格品質的提升,生命價值的升華。
到佛寺去
天晴(本名趙勍)是終南山佛教文化夏令營的資深營員。每年暑假,到山上的佛寺參加夏令營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只不過原先是營員,現在是義工。
事實上,她是跟隨“師兄”天運(本名支運梅)的腳步走進夏令營的。
天晴口中的“師兄”其實是一位頗具個性的女教師。她倆是同事,都是終南山腳下一所中學—長安二中的高中教師。
“暑假剛好沒事,前幾屆我們去當營員,后來這幾屆我們都是去當義工。”寬敞的客廳里,天晴和天運在蒲團上盤腿而坐,茶壺里燒水的聲音咕嘟咕嘟響著。
“開始沒想著學佛,只是喜歡爬山。”2004年,一位家住灃峪口的學生向天運介紹終南山佛寺時,提到了依山而建的凈業寺。第一次和學生爬山上去,是個下雨天,一段陡峭的山路之后,她看到一座殿宇古樸、古樹參天的寺廟,飛檐斗拱的禪堂就修在懸崖邊上,山上云霧繚繞。
“那種感覺太好了!”天運說。
那年暑假,由終南山佛教協會主辦的第二屆夏令營輪到凈業寺承辦,天運抱著好玩兒的心態和學生一起報名了。
一天,她們在禪堂里面打坐、調息。一位胖胖的營員坐不住便扭來扭去,師父一直瞪著他,他就不敢扭了。看到這一幕,天運和學生忍不住笑開了。結果,師父拿著香板就過來了。“跪著去!”師父一聲頓喝。
“就讓我們兩個—我跟我的學生去那兒跪香!”至今回想起來,天運仍忍俊不禁。“那么多人打坐,我們倆在那兒跪著,結果跪在那兒還想笑。”
2005年,第三屆夏令營仍在凈業寺舉辦。天晴當時還沒結婚,正在談戀愛,男友陪她一起參加的活動。“我倆只待了3天就跑下來了。”天晴笑著說,“當時確實受不了了,每天四點半起來上早課,一個多小時要站在大殿誦經,有的佛經沒有漢語翻譯,全是梵文,我根本找不著是哪一頁。”
除了傳統的體驗上殿(早晚功課)、過堂(用齋)、出坡(勞動)等日常活動,寺院還增加了巡山(揀垃圾)、拜山、禪修、禪茶等內容,活動安排得特別緊湊。
到了第四天早上,打板聲響起,天晴躺在大通鋪上,心里掙扎著不想起來。男友便稱,單位有事必須要下去。倆人就臨陣逃脫,跑下山來。
2008年,天晴第二次報名時暗下決心“這次一定要把7天堅持下來。”那時候她結婚了,孩子兩歲。雖然心里總有牽掛,但還是堅持下來了。到了2011年,過完夏令營生活走的時候,她竟有了戀戀不舍的感覺。
2012年,天晴是在觀音禪寺參加夏令營的。結營的時候,每個人輪流發言,她記得自己也哭得稀里嘩啦的,不愿意走。
“今年在凈業寺,我早去了兩天,在上面待了9天。因為第二天要去河南開會才不得不下來。”天晴笑著說。
和很多不愿意公開自己信仰的人不同,天晴和天運皈依佛門后樂于與人分享,并且還發動身邊的朋友成立了一個“菩提子公社”,做一些小小的慈善。
探索之路
來自天南地北的營員,大多是奔“終南山”三個字而來。終南山歷代高僧輩出,緇素云集,有“天下修道,終南為冠”之說。無論佛教還是道教,都把終南山視為修行圣地。
佛寺夏令營最早在臺灣盛行,中國大陸是1993年由柏林寺凈慧老和尚首倡的“生活禪”夏令營開始。自2000年以來,全國各大寺院紛紛效仿。但是,每年根據不同的主題,在終南山不同寺院舉辦,這在全國并不多見。
“夏令營的發起人常明老和尚希望佛教能跟時代接軌。”終南山佛教文化協會副會長心一居士告訴記者。
上世紀90年代以后,一些寺院對外開放,可人們對佛教、寺院、僧侶的了解仍然比較模糊,甚至還有些誤解。佛教究竟在講什么道理?出家僧人每天都如何生活?佛教是迷信么?和尚還過著青燈黃卷的日子么? 這些問題迫切需要被了解。“再加上,佛教在改革開放30年來的恢復過程中不斷探索與社會接軌的形式,傳統的講經活動已經滿足不了這個時代知識青年對寺廟全方位了解的需求。”心一說。
于是,由終南山佛教協會主辦、終南山各禪寺輪流承辦的夏令營橫空出世了。“每期7天,吃住都在這兒,聽經聞法,體驗寺廟生活,是一個很立體的活動。”心一告訴記者。
據心一介紹,從第一屆參訪長安各大祖庭寺院的“朝圣之旅”開始,到凈業寺的“清凈之旅”、“凈業之旅”、“感悟玄奘,啟迪人生”,再到“走進觀音,感悟慈悲”、“走進終南,感悟人生”……夏令營每年都有一個鮮明的主題。
今年夏令營的主題是“回歸自然,呵護身心”,安排的活動有朝山、聽法、誦經、禪修、抄經、普茶、行腳終南等。受山上的條件所限,報名人數控制在100人以內。
每年夏令營之前,心一都要去考察場地,看看一百多人(包括義工)的生活、住宿、水電基礎設施能否保障,并和法師們商定每一期的主題。
“今年我們沒有太頻繁的講座,就是打坐,放松,遠離平時生活的圈子。因為現在是知識爆炸的時代,人們獲取信息的渠道太多,但靜下來思考、體驗的機會太少。”心一說,“在寺廟這個特定的環境里,你只需要靜下來就行了。”
體驗神圣
每個人參加夏令營的動機各自不同,有人想體驗另外一種生活方式,有人想解開一個心結,有人想提升自己,不過,每次活動帶給他們的收獲,卻往往是一種相似的難以言說的感動。甚至對天晴和天運這兩位高中教師來說,要清楚地講述那種感覺也頗為困難。
“在興教寺里學習了7天,突然回到家,回到這個吵雜喧鬧的城市,感覺一下子適應不了了。周圍的事物,一下子都發生了變化。家門口的小吃城臨走時還在裝修,可等我回來時已坐滿了人,到處都是汽車的鳴笛聲,工地的機器聲,吵雜聲……”一位參加夏令營的學員寫道。
很多營員回味在終南山的那些日子,心中充滿寧靜和感激之情:齋飯的清雅,居士們的友善、慈悲,師父們的諄諄教誨,活動組織者的周密安排……
每個人的感悟都不同。有人說,“這是慈悲與真誠的體驗。”有人說,“打開心窗,發現世界原來是這樣的美麗。”有人說,“心里的疑惑雖然沒有像考試題那樣得到明確的解答,但內心深深地被觸動了。”有人說,“回到城市的嘈雜與紛亂中,時常想起山上的師父說的話:生活在當下,應該時時以感恩的心,勤奮的心,堅定的心,當下的心來生活。” 有人說,“如果我們用修行的心去做事,還有什么事做不成呢?如果用佛法來指導我們的人生,又怎么會迷失自我呢?”
寺院僧人們日常的生活,也讓喧鬧的都市中生活的年輕人真切地理解了“慈悲”一詞。“我們已經很少為什么事感動了,似乎已經遺忘了‘慈悲這個詞,但在這里,慈悲就在你眼前。”
一位性格剛強的營員參加完夏令營,回憶自己從小到大種種忤逆父母的行為,感慨萬千,回到家便跪倒在父母面前,痛哭懺悔。“三十年人生,即使是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都很少掉淚。以前覺得那是自己修行不錯,現在看來,是因為缺少感恩的心。” 這位營員在感悟中寫道。
每一期的抄經、普茶、拜山等活動,以及閑暇時間與法師們的交流,也讓營員對佛法有了一個全新的更親近的感性認識。
第二屆夏令營有三步一叩朝禮祖庭的朝山活動,天運過去在電視里看過西藏的朝圣者,一直很想體驗。當時覺得好玩,走三步看著人家拜,她也拜,內心里并沒有啥感覺。從山下一直拜到山頂,“到了山頂,有個營員哭得稀里嘩啦,我不知道人家為啥哭。”很多年之后,她才能體會那位營員當時內心深處的觸動。
在玄奘塔下參加傳燈活動,讓天運頗為難忘。大殿里,每人捧一盞小小的玻璃燈。法師一盞一盞點燃燈火傳給營員,一點星光變作兩點三點……片刻之間,燭光便照亮了每個人的臉,照亮了黑夜。
天運對皈依的解釋頗具職業特色。“皈依就相當于入學登記注冊一樣,每一屆夏令營結束都有一個皈依儀式,你愿意皈依,師父就給你起個法名。”天運、天晴都是師父給她們取的法名。“一般來說,在家信佛的佛教徒就是居士,但嚴格來說,我們稱不上居士,居士要有一定的修行……”
收獲變化
“很多人對寺廟有很多誤解,很多人帶著好奇心去的。”天晴說,第一次參加夏令營的時候,山上的條件還很差,睡的是通鋪。營員來自全國各地,大家手機錢包隨便往鋪上一放,門也不關就出去了,根本不需要有戒備心。
寺廟里有很多規矩,都是天晴慢慢才知道的。
在佛堂吃飯叫“過堂”,管戒律的師父每次都會特地聲明:“寺廟的飯菜都是施主施舍的,一定不能浪費。”天運覺得自己已經很珍惜了,很少剩飯,結果一看師父,把一個饅頭掰了剩一點,把碗擦干凈,最后還用湯涮一涮,然后喝了。
“你享用的是那么多人的一種恭敬心,咱們有何德何能去浪費?”結營的時候,每個人要寫一篇心得體會,天運寫了這么幾句:“自小既讀鋤禾詩,真正珍惜有幾人?五觀堂內蒙教訓……”
有一次,天運去參加觀音禪寺的禪茶會。吃完飯,她看到有人碗里剩了大半碗面,幾位居士在邊上議論:“這些人太浪費了!”正當大家議論不休的時候,一位畫畫的居士徑直走過來,端起半碗面,呼嚕呼嚕就吃掉了。
“哎呀,當時對我簡直觸動太大了!我想那天可能不是我一個人受教育吧。” 從那以后,天運對真正的修行人從心底里生出一份恭敬心。
天晴竭力想與記者分享學佛帶來的快樂和變化。“我以前脾氣特別急躁,爭強好勝的心特別重,學佛之后平和了很多。”她發現生活變輕松了,工作上的很多問題也迎刃而解。“比如上自習的時候,前排的學生把紙團往后面的垃圾筐里扔,結果扔到外面去了。以前我肯定把他罵一頓,現在我會走到后面,自己把它撿起來扔進垃圾筐。”
而對天運來說,學佛對她最大的幫助,就是教育理念的變化。“每個學生都是一座寶藏,教師的工作就是要打開這個寶藏。學生如果內心的動力沒有啟動的話,老師的要求、家長的逼迫對他作用不大。只有明白了人這一生到底要做啥,他才會懂得珍惜,不會去放縱自己。”
心一說,組織這樣的夏令營活動,能讓營員學到另一種更重要的東西:對生命的認識,對生命的關注,以及對生命的反思。“把心靈中的良好狀態培育出來,這也是一種禪修。”
一位營員這樣寫道:“夏令營的七天,像是一次心靈的自我療救,其中包含的意義一定是很深遠的。就這樣一次活動,今生也許就這么一次,但是,在一生里所有受到的教育中,這也許是最重要的一次……”
回報大眾
很多營員通過夏令營重新認識了寺廟,認識了寺廟里的法師。
“以前一提到寺廟就覺得毛骨悚然,一提到師父們就覺得既嚴厲又死板,可現在我終于明白,寺院是凈化人心靈的圣地,師父則是既有靈性,又有真情真意的‘真人。”
“曾經以為,出家人是消極遁世的,是心如死灰的,可是在這次活動中我卻發現,從果宣法師到寬嚴法師,無一不是容光煥發,笑容可掬的。而且笑得那么坦然,那么滿足,那么安詳自在,哪有半點消極的跡象?哪有一絲心如死灰的感覺?倒像是享受著精神上的盛宴。”
營員們還了解到,果宣法師早在十幾年前就建立了孤兒學校。悟宣法師曾在嘉午臺分水嶺處的梅花洞修行3年多,他行腳時用的背夾和當年住山時穿的百衲衣,往往令營員好奇不已。
他們也了解到出家人的不易。
夏令營的12年,也是終南山佛寺艱難復興的12年。他們一邊抵擋山下緊鑼密鼓的旅游開發,一邊在瓦礫堆中建道場。
2013年4月,興教寺因“絲綢之路聯合申遺的需要”曾面臨“大規模拆遷”的消息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在一些專家學者以及眾多網友不遺余力的呼吁下,這座千年古剎才得以保留所有建筑“原狀申遺”。
凈業寺住持本如法師十幾年間默默把青春灑向終南,在舉步維艱的條件下恢復隋唐古剎,振興律宗祖庭,修繕了祖庭的山門、五觀堂、禪堂。本如法師卻說:“這是佛子的本分!”
2005年,悟宣法師受超明老和尚囑托,棄茅棚,出深山,住持終南山觀音禪寺,一路也是披荊斬棘。他在廢墟中修大殿,迎請觀音圣相,圍護古銀杏樹,新建寮房三十余間,綠化庭院,安僧辦道。
盡管宗教面臨的社會環境并不寬松,但悟宣法師認為,“難行也能行,這是佛教的基本精神。”他說,“我們出家人雖然壓力大,功德也大。”
他認為:“佛法不能離開社會,要走在時代的前面,而不是走在時代后面,走在時代后面就不是佛法了。”
近十年來,除了兩次承辦終南山佛教文化夏令營(其中一次是與香積寺聯辦),觀音禪寺還多次舉辦親子夏令營和國慶禪七活動。這些活動都是以實踐禪修為主,解決青年人心靈上一些問題。
“人的心靈不能空虛,空虛了之后,就沒有依附,沒有力量,在社會上是很危險的。而空的原因是他活不在當下!佛法是讓他活在當下。這恰好是他急需找到的。”悟宣法師說,“佛教是讓我們空下來以后積極地面對,活在當下,不但要做好,而且要做到極致。這樣他做事情不會總是抱怨,即使擦廁所也能擦得最好。”
為什么短短7天的夏令營能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甚至人生?悟宣法師說,“因為我們給的是他最需要的東西。”
義工使命
有慈悲的師父們,有盡心盡力的組織者,和辛勤付出的義工們,便有了每年一期的夏令營。
12年過去,最初的營員當上了義工,他們的成長與回報也為這個活動提供了持續不竭的力量。“我覺得很大程度上是本如師父的感召。”天運說。
2007年,在凈慧老和尚提議下,佛子夏令營改名為佛教文化夏令營。“如果是佛子,就把好多人拒之門外了。”天晴記得,本如師父談到之所以多次舉辦夏令營活動時說,想在青年人心中“種下一顆菩提的種子。”
當初播下的種子,漸漸生根發芽了。2012年,天晴和天運從“半營員半義工”狀態過渡到“純義工”,這是她們“最累最忙的一年”。
天晴曾參加過廬山東林寺舉辦的夏令營,僅義工團隊就有300人。“行堂的時候,就像工廠的流水線。你就感覺剛吃完飯,眼睛一眨,幾秒鐘時間,眼前的碗筷已經換過了。因為人多,還要過二堂、三堂。”
這樣的規模、條件,和訓練有素的義工團隊,是終南山的夏令營望塵莫及的。“咱這邊在山上,人多了水都不夠了。”天晴說。
“這幾年我們慢慢形成了一批固定的義工,核心的成員每年都去幫忙,配合也比較默契。”天晴希望這個團隊更加專業,能更好地為夏令營服務。
當年和天晴一起從山上的夏令營逃跑的男友,后來成了她愛人。“他只是沒有皈依而已,他也不說他學佛,但是他的狀態是我辛辛苦苦想要達到的那種狀態。他其實更具有佛性。”天晴這樣評價自己的愛人。
天運的愛人也是位老師。起初他對佛教有點排斥,覺得人生觀價值觀都不一樣,怕影響家庭。慢慢地他看到天運身上發生的變化,也就不那么排斥了。
但是,大眾對佛教的誤解始終存在,媒體對寺廟的負面報道不絕于耳,這些是經常困擾他們的問題。
今年夏令營讓天晴最感動的一幕,就是抄經了。平時那些躁動的年輕人安安靜靜地拿著毛筆抄寫心經,那么認真賣力,有的毛筆都拿不好,但卻趴在那兒一直在寫。“我當時眼淚都掉出來了。”天晴說。
師父送的一個茶杯,天運一直珍藏著。她原以為這只是個普通的紀念品,有一次與一位營員交流后才恍然大悟,“誰能想到瓷杯—是‘慈悲的諧音呢?”天運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