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故鄉

安寧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生于泰山，讀于北京，居于青城。外語學士，文學碩士，電影學博士。現為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影視戲劇系老師、副教授。已出版長篇小說與作品集23部。代表作品：《藍顏，紅顏》《試婚》《聊齋五十狐》《呼倫貝爾草原的夏天》《笑浮生》。曾獲2009年度冰心兒童圖書獎、2009年度北京市政府優秀青年原創作品獎等多種獎項。

親愛的小孩：

今天催促你的父親，盡快將戶口從集體戶轉到所在區的戶籍管理部門，以便你出生后順利落戶的時候，忽然想起，未來的某一天，當你出生后，問我你的故鄉究竟是哪個地方，我又該怎樣回答。

在這個網絡發達的時代，我和你千里之外的父親，通過QQ認識了彼此，又借助一次偶然的機會，在北京相遇，并最終走到了一起。我相信很多80后或者90后，都會像我們一樣，通過便捷的現代通訊工具，走出各自的故鄉，在另外一個陌生的城市里相識相愛，并相守一生。

我們對于故土，依然有著強烈的思念。每年的暑假，我都回到山東泰山腳下的故鄉，而等到寒假，則跟隨著你的父親，乘坐四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回他眷戀的呼倫貝爾草原。報紙上常常會有新聞，說年輕的夫妻們，每到春節或者假期，便會為究竟回誰的家而爭吵，甚至因此而分道揚鑣。對于計劃生育政策下出生的這兩代獨生子女，回誰的家，真的是一個不得不討論的問題。沒有誰會放棄難得的假期，故鄉，作為一個我們出生成長的地方，像一根永遠難以割舍的臍帶，讓我們疼痛，也讓我們依戀。而對于我們工作生活的這個城市，更多的時候，我們覺得它不過是一個棲息暫停之地，當我們困了倦了想要逃避傷害的時候，我們第一個想起的，還是彼此在千里之外的故鄉。

可是對于你，不管是山東的鄉下，還是北方的草原，它們都有著陌生的氣息。我當然會在你出生后，每年帶你候鳥一樣地前往兩個地方。可是，它們終究還是遙遠到讓你隔膜。或許，你在一時的好奇新鮮過后，會哭鬧著回家。而你所在的家，當然是這個父母戶籍所在的城市。這里有你的父母，有你讀書的學校，有你熟悉的味道、食物、車水馬龍，甚至是嘈雜。你降臨在這里某一家醫院，也必將在讀大學以前，日日居住在這里。或許，將來的某一天，你舍不得我們，會選擇一所這個城市的大學。那么，你的故鄉，便是這個你的父母算不上多么喜歡的異鄉的城市。

我與你的父親，不止一次地提及，等你出生以后，讓你學習山東的方言，一路讀蒙語的學校，學習英語或者日語，唯獨不讓你說這個城市的方言——那種我常常將之當成幽默語言嘲弄或者提及的異鄉的方言。當我們行走在街道上，看到那些操著一口方言的本土的人們，也會生出好奇，有探究的熱情，但終究不想真正地成為他們中的一個人，與他們說一樣“俗氣”的土話。我常常為我的普通話里還帶著濃郁的山東口音而覺得驕傲。盡管，在我讀大學以前，我一直那么強烈地渴望著，飛出我所在的故鄉，去外面的世界里翱翔。可是，當我真正地在這個北方的城市扎下根去，買房，結婚，而后孕育著你，我卻發現，我并不曾忘記甚至遠離我的故鄉。我和你的同樣寫作的父親，用一篇又一篇的文字，懷念著各自的故土；并許下諾言，不會讓你在出生后，隔斷這樣的牽掛。一南一北兩個故鄉注入到我們血脈中的氣息，也必將遺傳給與它們并不相識的你。

對于出生于鄉村和草原的我們，是兩個家族中，第一代進入城市的人。而你，大約算是第一代真正出生于城市的孩子。農田與草原，對你，或許像當下城市里的孩子們一樣，不過是閑暇時旅行觀光的地方。你不懂得鄉下人的苦楚與艱辛，不懂得農民的痛苦與掙扎，也不懂得那些麥田真正意味著什么。而關于每年或許只能去住上十余天的草原，你也無法理解你的父親所處的時代里，牛奶價格的升降，對于牧民生活的影響，或者打草機轟隆隆響起的時候，那個一月不能洗臉的司機的孤獨，再或那些一家一戶散落在草原上的布里亞特蒙古人，他們怎樣的生老病死。你所思念的家園，終究，與城市有關。那些好吃的店鋪，好玩的游樂園，或者郊區的大道，某棟拆掉的高樓大廈，某個隱匿在巷子中的米線館，都將是你回憶中溫暖的所在。甚至遠隔千里的外公外婆和爺爺奶奶，因為不與我們同住，或許不如某個常常在父母不在時，接送你回家的阿姨記憶深刻。

在得知我懷孕的消息后，你的外婆，曾經用滿是失落的語氣，對你的姨媽說：我看，以后回來的機會也少了，兩三年之內，別指望回家看我。這樣的擔憂，大約，不是多慮。為了你能夠順利地降生到世界，并度過最初的嬰兒時光，或許，我和你的父親，都會減少回到故鄉的次數。為了你在你出生的故鄉，安然度過可以四處游走前的襁褓生活，我們只能這樣遙遙地思念，并因為你的到來，而慢慢習慣這個城市的一切。

寫到這里，我忽然有些感傷。為不能將我與你的父親所記憶經歷的一切，和來自故鄉的滋養，毫無保留地全部輸送給你。你將有你眷戀的故土，而這片土地，對于你的父母，卻不過是因謀生而居于此地的異鄉。我還想起，因為你，這個暑假，或許我不能夠再回家，吃母親做的飯菜，看一眼那些擅斗的蟋蟀，或者品嘗我一年未曾吃到的金蟬。說到金蟬，這樣陪伴我讀大學之前所有夏天的美味，當我想起故鄉就必然會回憶起的食物，對于你成長在草原的父親，卻是一種讓他驚恐到反胃的怪物。無論我用多么誘人的語言，勸說他嘗試，他都始終蹙著眉，不動一下筷子。同樣，對于他所不離不棄的牛奶，從小喝玉米粥長大的我，亦是不怎么熱衷，那些擺在牧民家桌子上的奶干或者奶皮，我只當它們是一種擺設，象征性地吃一口，便不再去理會。所以想起我與你的父親為你設計好的親近故土的美好未來，我不得不生出懷疑，或許，一切安排，都是一廂情愿的幻想。那時的你，究竟會不會喜歡你父母的故鄉，能否習慣滿地牛糞的草原，或者煙熏火燎的小城，以及雨后遍地泥濘的鄉村，一切，都無法知曉。

我當然不是不喜歡城市，城市的便捷與發達，濃郁熱烈的生活氣息，人與人之間相對簡單而不是如鄉下那樣互通八卦的關系，更適合我對心靈的要求。我有時候不能想象，讓我完全地住在沒有隱私可言的鄉下，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每次回到故鄉，我也會逃避那些來自親朋好友的帶著探尋我八卦隱私的關心。我甚至有些懼怕這個暑假，帶著還沒有出生的你，回到故鄉，不管是草原或者鄉下，我能想象到的場景都是，一個又一個的親戚，在得知我懷孕以后，會過來道喜，會笑嘻嘻地將手伸過來，放在我的肚皮上，感知那個腹中的你，當你用腳踢過來，表示你被打擾后的不滿時，女人們還會哈哈大笑起來。如果只是一日的喧嘩，尚可以忍受，可是每天都人來人往，我想不只是我，連沒有出生的你，也會感到厭煩和疲憊。鄉下的寂靜，是游客眼中的風景，因為他們從未真正地融入到其中，不知道鄰里之間的關系，隔著一道墻，但形同虛設。人人都可以參與到另外一個家庭中的爭吵，或者對于孩子的教育。尤其，是永遠不會關閉嘴巴閘門的女人們。endprint

所以有時，想到你將像我們用前半生追求的那樣，真正地與這個城市接軌，屬于它的居民，出生于斯，成長于斯，并對這個城市的記憶，刻骨銘心，是真正地將之當成自己故鄉的眷戀，這樣一層永遠無法消泯的關系，讓我覺得欣慰，似乎，我一直追求的那個夢想，終于在你的身上，變成了現實。

昨晚散步，經過一片在夜色下熱氣騰騰的工地，那里有很多的民工在忙碌不休，他們中的一些，是比我還要年輕的人，也就是報紙上所說的“農二代”。我看著他們滿臉的塵埃，忽然想，其實，我也是進城的“農二代”，只不過，我比他們幸運，能夠一路順利地讀完了大學，并找到了一份在他們眼中體面的工作。如果當初我沒有考上大學，或許，現在早就是幾個孩子的母親，并在某個流水線的車間里，以一種尋不到未來的迷茫的疲憊，日復一日地掙著一份遠比現在付出更多的薪水。我當然不是炫耀自己工作的優越，人生的精彩與否，與此有關，但并不是僅僅關乎于金錢和工作。可是，這樣想象中位置的替換，卻讓我有些后怕，并讓我覺得，我對于你真正故鄉的憂慮，是多么地矯情。我與你的父親，包括我們的父輩，兩代人的努力，難道不是為了可以讓我們的下一代，也就是你，生活得更好一些，更接近文明一些嗎？我們希望將來的你，不忘記父母的來處，讓你重溫我們生活的地方，其實歸根結底，是為了讓你習得故鄉溫暖的內里，而不是貧窮焦慮的暗處。

你的父親，似乎并沒有像我這樣杞人憂天。他牽著我的手，指著那些碩大的即將埋藏于城市地下的管道，適時地對你進行什么叫工業文明的胎教。他說：這些管道啊，就是這個城市的血管，我們在城市中需要的一切，水源、石油、電力，包括我們必須排出的污水，都是通過它們，進行運輸；一旦這些血管被堵塞了，就像你一樣，城市就會生病的哦。

我聽著他哄小孩子一樣溫柔的“解說”，想起北京一個與我同齡的朋友，至今不敢生育，因為她要將40平的房子，換得更大一些，或者換句話說，她要讓未來的孩子，一出生就有良好的環境，而不是像他們一樣，闖蕩到這個城市，卻蝸居在可憐的一室一廳之中。

或許，我應該為你有這樣舒適的故鄉而感到驕傲，因為在這里，我們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買到房子車子，并攢下一筆你未來的教育經費，你再也不會有我少年時的惶恐，擔心如果走不出故鄉，將會重復父輩們在農田中，或者車間里打工的人生。

是的，親愛的孩子，你有一個比我們更為幸福的故鄉，而我，也無需喋喋不休地憂慮。

責任編輯 王冬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