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桂芳，你也曾經這么傻

落淺淺

喬桂芳，我討厭你

喬桂芳把我扔在村頭，沒說一句話，開著車，揚長而去。

我站在村頭看招搖的奔馳車漸行漸遠，冷冷地笑。喬桂芳，你也太小看我了吧！你以為把我扔在鄉下就可以把我和莫小嵐拆散？哼！休想。

這次我真的把喬桂芳惹毛了。我為了莫小嵐和另一個男生大打出手，據說那把瑞士軍刀再偏8毫米，那個男孩就真的永遠不能再去騷擾莫小嵐了。對方的家長告到了公安局，從來不曾求過人的喬桂芳這次東奔西走，欠了很多人情。

可誰讓我是她兒子呢！她唯一的兒子。喬桂芳是寡婦，沒了我這個兒子，她還有什么指望。我知道我這次闖禍了，我只等喬桂芳對我歇斯底里。可是喬桂芳居然什么也沒說，收拾了行李就把我扔到了鄉下。她威脅我：“胡一楠，這個暑假你就給我乖乖待在平安村，要是敢離開那兒一步，以后你休想從我這兒拿到1分錢。”

我拖著行李箱訕訕地往村子里走，這個村子有個很土的名字——平安村，是喬桂芳從小生活的地方。呵！說起來別人肯定不信，在省城呼風喚雨的“創業精英”“勞動模范”“三八紅旗手”……有著一連串榮譽稱號的喬桂芳居然是在這么個破村子里長大的。

可是喬桂芳，你要那么多榮譽，那么多錢有什么用？你從10年前胡振宇死的時候起就已經變了。胡振宇是喬桂芳的丈夫，我的父親，當時他們剛開始經營一家小服裝廠。父親車禍去世后，喬桂芳便一個人支撐起了這個家庭，還有那個剛剛起步的小廠。喬桂芳是無敵女金剛嘛，看她平時總板著一副晚娘臉，不茍言笑的樣子就知道。要不然怎么能將當初那個只有四五個人的小廠發展到今天上千人的規模呢？省長和她握手的照片至今還掛在我家別墅里。照片里的喬桂芳笑容燦爛。

喬桂芳你知道嗎？你是個失敗的女人、失敗的妻子、失敗的母親。我討厭你。在你的事業做得越來越大的時候我開始討厭你。討厭你的不可一世、討厭你的不茍言笑、討厭你一切向錢看，討厭你每次訓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胡一楠，我不要你給我長面子，可是你能不能不要再給我丟臉了？”是，喬桂芳，在你眼里我一直都在給你丟臉，我一無是處，我拿著你辛苦賺來的錢揮霍著，我成天游手好閑和社會上的不良青年混在一起。可那又怎樣？我出事了，你還不照樣得給我善后，不然你對不起胡家，對不起胡振宇，不是嗎？

喬桂芳，你給全村人吃迷藥了

平安村的路不是一般的難走，現在居然還有這樣的泥路。1米寬蜿蜒的小路，雜草縱橫，一直延伸到那片房屋密集的地方。踩在下過雨的路上，深一步，淺一步，不一會兒，我那雙新買的耐克鞋已經面目全非。泥巴裹著鞋子讓我的腳變得異常沉重。

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忐忑。其實，喬桂芳是很絕望了吧！她只有在絕望的時候才會一言不發。上次她沉默還是胡振宇死的時候，她一個人在胡振宇的尸體旁坐了整整3天。直到虛脫暈倒，被人抱走。醒來以后她說的第一句話是：“胡一楠，我會好好把你帶大的。”

我甩甩頭，沒事想這些干嗎！喬桂芳現在可不像當年了，風光著呢！呵！相依為命，人一旦有錢了，還談什么相依為命？我是見識過喬桂芳的無情和冷漠的。

好不容易躲過一個大水坑，卻不小心踏進另外一個水坑。在我憤恨地甩腳上的泥巴的時候，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抬頭一看，是姥爺。

姥爺接過我手中行李，什么都沒問。他老了，很多年前他的頭發還沒有全白，如今已經找不到黑發了。我的事情，在老人看來是個大事吧，動刀子了，見血了，差點出人命了。

我跟在姥爺后頭，很不自在。我討厭喬桂芳，所以和喬桂芳的親人在一起也覺得生分。走進村子，人越來越多。

“喬老頭，那娃是誰啊？”

“二妞家的小子。”姥爺大聲應和。

人群里議論紛紛：“二妞家的小子都長那么大了？這小子長得俊，像二妞！二妞苦啊！沒了男人自個兒把兒子拉扯到這么大，不容易啊……”

我以為喬桂芳這個名字已經土到不能再土了，可她居然有個更土的代號叫“二妞”。我冷笑，喬桂芳，你還真是不折不扣從農村里出來的土孩子啊！

快到姥爺家門口的時候，很多人涌了過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人先一步把一個沉沉的袋子塞到我手上：“剛從地里挖出來的花生，回頭讓喬老頭給你煮著吃。”

“還有玉米棒。”

“這葡萄很甜，吃完再來我家摘……”

“地里長的東西不值錢，但是新鮮……”

不斷有人往我懷里塞東西，直到再也堆不上去。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一群鄉親們，一張張淳樸的臉，看得我心頭一暖。可是他們口中提到的那個“二妞”讓我聽著很不舒服。

“你真是喬阿姨的兒子嗎？”有個稚氣的聲音，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扎兩個小辮，眨著大眼睛朝我笑。

“嗯。”我不情愿地點頭。

小女孩臉上的笑容更加明顯：“大哥哥，您幫我謝謝喬阿姨，要是沒有她我就不能上學了。您告訴她，我會好好學習，以后一定會報答她的。”

我不屑地哼了一聲，喬桂芳，你一定給全村人吃迷藥了。不然，他們提到你的時候怎么個個都像見到菩薩一樣敬仰。呵！喬桂芳，他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吧！萬惡的資本家，冷血的女人。

喬桂芳，聽說你小時候是個苦娃娃

我在平安村過著原始人的生活。沒有電腦，沒有psp，沒有網絡。手機信號奇差無比，打個電話恨不得爬到屋頂上去。我在窮極無聊的時候開始記恨喬桂芳的鐵石心腸。喬桂芳，你狠，把我扔在這么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我坐在姥姥家的老槐樹上想著到底該找個什么樣的借口離開這個鬼地方。這種沒有網絡游戲，沒有莫小嵐的暑假，對我胡一楠來說，度日如年。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看到姥姥拎著我那雙扔在角落里的耐克鞋往河邊走。

“姥姥，這鞋這么臟別洗了，扔了吧。”我跳下樹，要從姥姥手里拿過鞋子。

“這么好的鞋子怎么能扔啊？”姥姥快70歲了，背已經佝僂。她一步步顫巍巍地往河邊走，我沒有辦法，只能跟在后面。

? “二妞當年苦啊！她是二女兒，穿的一直是大妞穿剩下的衣服，鞋子。有一年，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給她做了一雙新鞋。她穿著上學去了，很開心。誰想那晚下大雨，二妞就把鞋抱懷里，赤著腳跑了回來。身上全濕了，那鞋居然一點兒都沒濕。她是個倔脾氣，打小什么都不肯說，后來老胡出事，也不向誰喊委屈，這丫頭啊……”姥姥一直嘮嘮叨叨。

喬桂芳，那時你幾歲啊？不就一雙新鞋嗎？那樣的路赤著腳能走嗎？萬一踩到石子怎么辦？喬桂芳，你小時候做事真沒腦子，一雙鞋哪有腳重要啊！

我在心里鄙視著喬桂芳，想象著她還是小丫頭的時候抱著鞋子，赤著腳在雨水里奔跑的樣子。胸口悶悶的。我從姥姥手里奪過鞋和板刷，發泄似的拼命刷鞋。

喬桂芳，你以前居然這么饞

晚上的時候，隔壁的四嬸送來了白粽子。

“二妞小時候最愛吃粽子了，那時窮，吃不起。”我聽四嬸和我嘮叨粽子的事情。喬桂芳，你知道我后來聽到了一個多么可笑的故事嗎？你14歲那年的故事。

喬桂芳，你14歲那年居然還那么饞。你想吃白粽子，答應幫四嬸家的哥哥切土豆。切完兩大筐土豆后你就能吃到一個白粽子。你一個人蹲在地上使勁切著土豆。你是眼花了還是走神了？那么鋒利的刀你居然直直地往手上切。小半個手指被切除，十指連心，你忍不住嚎啕大哭，四嬸說，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你哭。

可是你怎么就那么沒出息呢？四嬸給了你兩個白粽子以后，你居然就不哭了，隨便用布包了手指以后就把多的那個粽子給了大妞。你掛著眼淚吃粽子，臉上卻在笑。

我想起莫小嵐上美工課的時候，手指被小刀劃了一個小口子，她趴在桌上哭了大半節課。可這才像女孩子啊！嬌嬌弱弱。原來喬桂芳你14歲那年就已經不像個女孩子了！

可是喬桂芳，你有那么饞嗎？這白粽子有什么好吃的，沒餡沒味道，值得你用小半個手指去換啊？我還記得小時候曾問過喬桂芳為什么左手的食指缺了那么大一塊，喬桂芳總是苦笑。

怪不得每到端午節，喬桂芳即使再忙都會趕回家包粽子。結實的大粽子，她一口氣能吃好多個。而我總鄙夷地看著她，一口也不嘗。

那天晚上，我吃了四嬸留下的白粽子，好像真挺好吃的。喬桂芳，你當年也是被這糯糯的味道吸引了，是不是？

喬桂芳，你是故意讓我難受的

在平安村，很多人會到姥爺家看我。他們都叫我“二妞家的小子”。我一開始聽著很不爽，憑什么喬桂芳的土名字會成為我名字的前綴。可是沒辦法，鄉親們很和善，我只能接受。

在姥爺家的大槐樹下，我聽他們聊山海經，聊家長里短。還有聊二妞的故事。

據說，二妞從小成績就很好很刻苦。據說二妞總是被大妞欺負，可從來不吭聲。據說二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幫大人到地里干活。據說二妞本來可以上大學的，卻因為大妞而不上了。

為什么？我打斷他們的談話。為什么二妞沒能上大學？我很好奇，這是我一直好奇的事情。喬桂芳最不愿談及她的就是她的學歷，到后來她偷偷去上夜校的時候，我還老嘲笑她當年怎么不知道好好學習！

“哎！”姥爺嘆口氣，“二妞高考那天，大妞搶著把自行車騎出去玩了。考試的地方離平安村20公里遠，二妞是跑著去考場的，遲到了半小時，不讓考試了。”

“對啊，二妞倔！又跑回來，回來也不哭也不說話。隔天就收拾行李去了城里，這一晃都幾十年了。”另一個大娘感慨著。那一年，喬桂芳18歲。18歲那年，她離開平安村。然后就一直在外闖，直到成家立業，結婚生子。

我不知道，那一年，如果喬桂芳順利參加了高考的話，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了？是不是就不會遇見胡振宇了？是不是就不會再有胡一楠？是不是她就不用承擔那么多了？

可是喬桂芳，你說你那時都18歲了怎么還那么傻啊！你人高馬大就不能把自行車搶回來嗎？實在沒有你不知道去借嗎？20公里，你以為你參加馬拉松啊！你回來以后可以準備復讀啊！你一個18歲的小丫頭怎么就這樣出去闖社會了呢？我突然想起來，我今年也18歲，闖了大禍，差點鬧出人命，喬桂芳求了很多人，賠了很多錢才擺平了這件事。

我怔怔地望著平安村湛藍的天，天藍得讓人心慌。我模糊的視線里好像有18歲的喬桂芳的臉，寫著倔強和不屈。我突然很難過。喬桂芳，你故意的是不是，故意讓他們告訴我那些事情，故意讓我難過的？是不是？

可是為什么我知道了你的企圖后，還是很難過呢？

喬桂芳，他們都說你是好人

我在平安村呆了快1個月了。我挺喜歡這里的，很溫馨，很熱鬧。我不再總想著離開，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想念喬桂芳的時間甚至超過了想念莫小嵐的。

都怪他們，每天都在和我講“二妞”有多好。喬桂芳，你收買了很多人，你知道不？你資助村里貧困的孩子上學;你給村里70歲以上的老人發養老金;你讓村里沒有工作的婦女去你的服裝廠工作;你幫村里的小學蓋了樓房……喬桂芳，你知道他們每個人都親切地叫你“二妞”嗎？他們都說你是好人，是大好人！喬桂芳，我突然覺得，你還是挺可愛的，至少傻得讓人心疼。你當年離開平安村的時候一定對這里徹底失望了吧？你卻把這“失望”全忘了。

那天，姥爺和我說：“胡一楠，你不要再氣你媽了，她心臟不好，經不得你氣！”

“你胡說！”我到了平安村第一次和姥爺頂嘴。喬桂芳的心臟好著呢！要不然我每次犯事她怎么都能跳八丈高？

“你10歲那年你媽來平安村看我們老倆口。那時天黑得早，你媽一個人回去，我們不放心，讓她留下來住，她不肯，說你一個人在家會害怕。就那晚，她騎車經過鄰村那片墓地的時候，有個瘋子舉著兩把刀沖出來追著她跑。你媽嚇壞了，從車上摔下來。好在她拼命地叫，把隔壁村的人叫醒，追了出來，才把那個瘋子制伏。你媽當時什么都沒說，爬起來，騎著車又走了。誰都不知道這事。后來還是鄰村老張看到我和我說的，說二妞當時整張臉慘白慘白的。再后來你媽就總是會心悸。上醫院看，醫生說長期勞累加驚嚇過度，心臟承受不了大的刺激了。胡一楠，你媽很不容易啊！”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聽姥爺講這個故事，然后很希望這只是個故事！

喬桂芳，我以為你只是在平安村的時候才那么傻，我以為你出了平安村去闖社會以后就一直勇猛無敵。可是為什么，你還那么傻？你一個女人大晚上的從平安村回到市里多不安全你知不知道？你明知道即使你不回來我也可以睡在奶奶家，睡在姑姑家，你還急著回家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要是那天晚上你出了什么事，胡一楠就成了孤兒，無父無母的孤兒了？你有沒有想過胡一楠要是沒有喬桂芳的話，他該怎么活下去？

喬桂芳，你真的好傻！

你那么傻才會什么事情都自己扛，你那么傻才會不顧一切去幫別人，你那么傻才會再累也不愿找個男人依靠一下，你那么傻才會一次次容忍胡一楠胡作非為……喬桂芳，你讓我怎么說你好？

喬桂芳，我不會再讓你難過了

喬桂芳把我接回去的時候已是8月底，我依依不舍地和村里的人告別。喬桂芳這次帶來了工程隊，她要給村里的那條泥路鋪上水泥。

那條二妞曾經光著腳丫奔跑的泥路終于要成為歷史了。

在平安村聽來的那些故事我始終守口如瓶。喬桂芳那么驕傲，她一定不希望別人知道她也曾經那么傻。我只是在一個人的時候，會偷偷想起這些事，然后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我常常會打量著喬桂芳，她鎮靜的外表下藏著很多脆弱。我會握著她左手的食指，輕輕地。

她驚訝我的改變，我不再跑出去了，不再和社會上的人聯系了，我甚至嚷嚷著說喬桂芳，我想吃白粽子。喬桂芳依舊什么都不問，她就是這樣，什么都不愿說。可是有的時候，喬桂芳會笑了，像客廳里掛著的那張照片上的笑容一樣，像胡振宇還在的時候的笑容一樣。

我讓喬桂芳帶我去看那個被我傷到的男孩，我跪在他的父母面前請求他們原諒，他們說都是孩子，算了。我回過頭的時候，看見喬桂芳捂著嘴巴蹲在墻角哭泣。喬桂芳，你知道你這樣讓我很心疼嗎？

我找到莫小嵐，告訴她，我不能再讓喬桂芳傷心了。喬桂芳她曾經也有14歲、18歲的年華，可是生活讓她不得不堅強起來。她從小就吃了那么多苦，結婚后還是吃了很多苦，我沒有權利也不忍心讓她吃更多的苦了。

莫小嵐打量我許久說，胡一楠，你長大了。

我說，我要成為一個能夠保護喬桂芳的男子漢，我要讓喬桂芳即使再犯傻，也不會再受委屈了。

喬桂芳，我不會再讓你難過了，你知道嗎？我可憐的“二妞”，你傻得讓所有人心疼，你知道嗎？

林冬冬摘自《2010中國兒童文學年選》

（花城出版社）